《岛上人家》苏树苗

岛上人家
苏树苗

一
这是五月底的一天，防城港极为平常的傍晚，天边有红彤彤的火烧云，像鱼的鳞片层层叠叠，烧得远处天空倒映着的一片海面也变得如同火烧一般。火在海面涌动着，海面涌动着的是火一般的浪潮。
针尾松林前有一户人家，一溜排开的三间红砖瓦房，墙皮爬满了海喇叭花，针尾松树底下摆放着一套石桌石凳，石桌石凳旁边卧着一条毛色乌黑如墨，吐着舌头喘气散热的狗，狗的一双眼球明亮得宛如玻璃珠子。
妇人坐在石桌前清理缠绕成一团的破渔网，用一把小刀轻轻地挑着、戳着、割着，破渔网在妇人的手中翻来覆去，像缝补一件衣裳，耐心十足。妇人有时候会站起来抖擞一下理清好的渔网，像甩平一张弄满褶皱的被子。男人则坐在另外一张石凳上抽水烟，把嘴对着竹筒制成的水烟口，憋着劲吸一口，水烟筒里就像藏着条鱼似的发出咕噜咕噜一阵声响，紧接着从男人的嘴巴里悠然惬意地喷出一连串的白色烟雾，那张嘴仿佛成了一个烟囱。
“今晚菜色某错喔。”男人打了一个饱嗝，回味着今晚吃过的螃蟹炖冬瓜清汤，“某”字在本地方言白话里的意思是“不”。
“嗯”妇人漫不经心地回应了一声，似乎还在生气。因为她觉得今晚这顿饭菜不应该把巴掌那么大的螃蟹给煮了，而是应该拿到镇上的集市去卖掉，换来一笔钱以补贴家用。
“你就某计较这么多了，日晚怄气，像个蒸炉一样，大不了明日我出海再网几只回来给你拿到镇上集市去卖就是了。”男人拍着胸脯不耐烦地说。
妇人抬起头，旋即又失落低下，叹了口气，也不好再说什么，但她知道明日男人出海能不能再网到巴掌那么大的螃蟹还是八字还没有一撇的事。其实，妇人想把那几只巴掌那么大的螃蟹，无论是生活的螃蟹还是卖掉螃蟹换来的钱，她都想留给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她的女儿。
“你就某做出这副样子啦，明日女儿放学，我一早就出海网鱼，下午跟你一起拿着鱼到镇上的集市去卖，顺便等女儿回来。”男人说完又把水烟筒凑到嘴边，咕噜咕噜又吸了起来。
二
小户人家男人当家作主是很分明的，女人极少说得上话，但小户人家的男人都是很有担当的，一言既出数马难追。
第二天，天蒙蒙亮，男人便出门了，吃过妇人做好的早餐，又用铁饭盒装好了午餐，如果不出意外，下午两点即可返航。妇人等男人出门之后，开始忙碌家中其它家务，几十平米的家仿佛就是她的天下，很多东西都需要她精心尽力地打理把持，拖、擦、洗、晾、晒，妇人把前几天网回来的鱼腌制咸味，再放到阳光充足的地方晾晒制成咸鱼干，咸鱼干比一般海鲜价格贵出许多，妇人思谋着尽量赶在下午前能够和男人出海网回来的鱼一同拿到集市去卖。
男人出海网鱼，妇人处理家务，是这户人家的常态。两口子辛辛苦苦，省吃俭用，供养了一个女儿，今年在市区一所普通示范性高中读毕业班，还有几天就到六月份了，一进入六月份，决定女儿命运的第一道坎坎就要来了。
比男人预想的时间早了点，男人一点多就提前回来了。男人果然打到了五只大螃蟹，兑现了昨天说的话，渔网里还有一些其它鱼和少量的鱿鱼，小船能网到这些多海鲜已经算是极为走运的了。两口子顾不上吃午饭，抓紧时间将海鲜从渔网上整理下来，装进编制好的竹篓里，然后马不停蹄地赶到镇上的集市去卖。
从这个小岛开船驶到对岸，再走上个七八里山路就出到外面镇上的集市了，海鲜是很抢手的货物，在这个集市一向如此。虽然海鲜价格颇贵，但比起一连几天都尝不上一次来说，偶有碰见网鱼人到集市上出售生猛海鲜，定会一窝蜂围他个水泄不通，然后快刀斩乱麻，迅速商议价格，钱货两清，交易就在这一连串动作中极快的完成。
男人抬头眯着眼瞥了瞥日头，多年来出海网鱼已经养成了望日测时的习惯，现在大概是下午四点半，还有将近一个小时左右女儿才能从市区搭乘班车回到镇上，此时，女儿应该才刚刚放学哟。
男人又蹲在了路边，抽出水烟筒一边美滋滋地抽着一边同路边其他的小贩闲谈以打发时间。妇人在集市采买今晚要吃的饭菜，女儿难得回家一趟，学校学习十分辛苦，饭堂的饭菜肯定没有家里的可口好吃，所以恨不能变着法地想给女儿做顿美味佳肴。女人总是如此的心细如发，缜密周全。
三
一辆橙色的大巴从市区慢悠悠地回到镇上，车轮腾起一阵烟尘。男人顿时像打了鸡血一样，又像条件反射一样，蓦地从地上像个弹簧一样弹起，两眼睁得大大的像铜铃一样，直盯盯地望着即将从大巴上面下来的人。男人今天很幸运，跟早上出海网到螃蟹一样，第一个下车的就是男人的女儿，那个绑着马尾的美丽女孩，有着一双灵动清澈的眸子，天真烂漫极了。
“阿爸。”女儿亲切地叫着并朝男人走来，然后一把搂住男人像钢板一样的腰，自觉地把男人的右手往自己的肩膀上架着。
“在学校读书怎么样？”男人欣慰地笑着询问女儿，这个他最迫切和关心的问题。男人把他年轻时没有完成的愿望寄托在了女儿的身上，同中国大多数的父母一样，他太渴望了。男人此时此刻看着女儿的眼神里包含了太多的期待和希望，情感就像随时满溢决堤的洪水。
“班主任夸我最后一次模拟考进步了整整五十分，她叫我保持住这个成绩，稳扎稳打，这样到下个月的高考至少能考到一本。”女儿高兴地蹦跳着说。
男人用厚大的手掌温柔地抚摸着女儿的头，至于那些几本的话语他也听不懂。只要最后有大学可以去读书学习，将来有一份稍微体面一点的工作，那么他辛劳半辈子也就值当了。男人眼眶突然一热，鼻尖酸酸的，有泪花在打转，但这些泪水还不足以摧毁一个经风历雨、坚韧不屈的男人的控制力。男人确实感受到了一种来自亲情的巨大感动，这股力量格外的强大，像一颗原子弹爆炸在心头。
“阿爸，我们班上有一个男生学习压力太大了，我觉得他下个月高考可能会发挥失常。”女儿心直口快地跟男人分享学校里面的事情。
“你怎么知道？”男人冷静地听着。
“因为那个同学，嗯，”女儿沉吟一下接上思路，说：“因为那个同学他老是请假，班主任都被他请假请到怕了。一个星期五天至少有三天要回家看病吃药，他的脸色蜡黄如土。”女儿像大人一样的口气，使男人感到了一种恐惧，男人突然梦魇般意识到，用不了多少年，面前这个活蹦乱跳、长相清纯甜美、亭亭玉立、可爱活泼的女儿也许就会嫁做人妻。男人一想到这些，他同天底下所有父亲的感受和感情都是一样难以言表的。
“阿爸，你不知道，不只是那个同学是这样情况，越是临近高考，我们班好多人的身体都出现了问题，心理问题、生理问题，不知道怎么的，好像大家约好了一起生病似的。老师跟我们说是压力太大的原因。”女儿说着转过头看向男人，想知道男人听后会有什么反应。
男人先前表情冷峻，后面又转过头去望向别的地方掩饰尴尬，最后再转回来以平和温柔的表情，把脑海方才萦绕盘旋的那个问题暂时撇到一边，露出刻意伪装出来的笑容艰难地说：“那你有没有感到压力大呢？”男人再一次轻抚着女儿的脑袋，女儿的马尾像钟摆一样左右晃动。
“没有喔，我状态好得很，我吃得香，睡得着，还做能梦呢！”女儿不无得意地说，让男人避免过多为她提心吊胆，女儿其实还是很懂事的啊！
从小到大，男人几乎把全部的关爱都倾注到女儿身上，女儿是他的未来、是他的所有、是他拼搏下去的动力，女儿甚至还是他的贴心小棉袄。女儿上了小学之后，男人就再也没有担心过她学习方面的问题，其他方面女儿也都做得尽善尽美，一直都是男人的全部骄傲。可是男人现在隐隐约约感到他的骄傲终有一天会被别的男人抢走，就像男人曾经从他岳父的手中抢走他岳父的全部骄傲那样。
四
暮色苍茫，雾霭沉沉地从海面升起，蹿上土路流动，乳白色宛如牛奶的颜色，像层轻纱一样覆盖在绿色的植被上面，朦胧隐晦，绿色就在隐隐约约的白色中显现出来。海浪拍打着岸石发出清脆的腻响，海鸟就潜藏在针尾松林里发出尖利的叫声，排遣寂寞或者吸引同类。
女儿周末也花大把的时间复习、做卷子，早晨起个大清早，一个人拿着一本书跑到海堤远远的地方，对着一望无际的海面疯狂地背诵。男人把小船驶到近点的海域，迎着清晨柔和的光线，蓄足了力气，把腰杆弯得像张弓，他的肌肉线条是如此的流畅和优美，他的皮肤黝黑发红发亮，他底气十足地呐喊一声：“嗬呀！”然后便娴熟地把渔网长长地抛撒到半空中，渔网在半空中张开像个布袋，网住了清早那一抹宛如金子般的太阳。
海面又沉沉地静了，只有海浪微微涌动的声音，似乎被吵醒了又睡去一般。男人也开始沉沉地静了，抽出水烟筒呱嗒呱嗒地抽着，然后抬起头满脸欣慰地看着海堤上迎着朝霞刻苦用功读书的女儿，像在欣赏一幅传世名画，可创作这幅经典佳作的大师又是谁呢？不正是他自己吗？于是，我们便理解了男人满脸骄傲的笑容背后的所有含义了！
男人忙了一上午，回家的时候，女儿总是会不顾男人满身的水烟味和鱼腥味，主动从男人的手里接过装着网回来的鱼的篮子。
“阿爸，有乌子婆哎！”女儿惊喜地大叫，乌子婆是海鱼的一种，炖出来的鱼汤特别鲜美，也是女儿最喜欢吃的一道菜。
“今晚拿来炖汤吧！”男人吩咐妇人，妇人会意地点了点头。
“阿妈，我要放西红柿的。”女儿冲妇人可爱的撒娇道。
“好好好！”妇人笑吟吟地从女儿的手里接过篮子，拿到门前的木桌子上清理乌子婆，鱼的内脏引来了一地的鸡鸭乱抢。
“一会几点去学校？”男人问女儿。
“四点半吧！”女儿拉着男人到石凳那边坐下，手就像棒槌一样轻轻捶打着男人的后背。
“我送你到镇上搭车。”男人说完又抽出水烟袋，用手熟练地揉搓着烟丝，塞到水烟筒嘴压实点燃，然后语重心长地跟女儿说：“还有几天就高考了，一定要顶住所有困难，全力以赴，这些话阿爸就不跟你啰嗦了，你自己都懂，注意身体，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不要让别人瞧不起我们渔家人。”烟雾从男人的嘴里喷出，升腾到他疲惫不堪的脸上，再逗留在他的头顶发梢，像着了火的树林子。
“阿爸，我知道啦！你真是沉醉哦！”女儿嗔怪地说，“沉醉”在本地方言白话里的意思是絮叨了，像喝多了酒一样。
“做父母的心都这样，理解一下阿爸，阿爸也就只能再沉醉你几年了。”男人说着心头一痛，感觉刀子绞着，他颤颤巍巍地解开衣襟，从口袋取出一沓皱皱巴巴的钱，毅然决然地抽出两张来递给女儿，一张是一百，另一张还是一百。穷养儿富养女，男人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虽然家境不是很富裕，但是男人要保证女儿在其他方面不比其他的同学差劲，其他同学有的他的女儿也应该有，就算没有，他也要竭尽全力去给予。这对男人来说是他的责任。
女儿瑟瑟发抖地接过钱，感动不已地瞅着男人，那眼里顿时充满了无限的感激和爱意，她知道这两百块钱的份量有多么沉重，它包含着男人太多的艰辛和汗水，要撒多少次网，卖多少条鱼，才能够换来这区区的两百块钱啊！女儿暗暗在心底发誓要以更加优异的成绩来回报生她养她的父母。
“我会好好学习的！”女儿眼神坚定，字字铿锵地说，男人感受到了女儿如牛一般的冲劲。
”好！阿爸等着你下周高考的好消息，到时候阿爸亲自下厨给你做乌子婆汤，但是这段时间，包括你高考的那两天，阿爸估计都没有空亲自去学校陪你了，阿爸要忙着出海网鱼，你自己加油！”男人又一次如同微风般抚摸着女儿的头颅，愧疚无比地看着女儿。做父母的总是想着给子女最好的而去忙碌奔波，然后又在忙碌奔波之中缺失了对子女的陪伴，这是一个很矛盾的问题。
”好！一言为定，等我考上大学，你给我庆祝，我们拉勾。”女儿不由分说一把板下男人布满老茧的手掌，把小拇指强硬地勾上男人的小拇指上。
男人被女儿幼稚的行为逗笑了，女儿好像故意似的，看见了男人的微笑，她似乎很满意的也笑了。
这时候横卧在石凳旁边的那条狗突然跳起来大叫一声“汪”，然后兴奋十足地摆动着尾巴，举起两只爪子像人一样站立着。
五
女儿就这样带着男人的全部希望去学校读书了。
生活又恢复了常态，女儿外出求学，男人和妇人两口子剩下来便是常态。白日里男人照旧驾驶着他的小船，带上昨夜妇人理清的渔网和早晨煮好的午饭出海网鱼。妇人等男人走了之后，便开展她的工作，仿佛狭小的三间瓦房就成了妇人的全部意义，她把这个简单的家细致地打理得井井有条，有模有样。家是绝对不能够少了女人的，少了女人的家定然是毫无生气的。
男人习惯撒下渔网后，木头似地坐在船头，任由海水涌动轻缓地推着小船，小船拖着渔网，所到之处，网着整个大海的鱼群。女儿勇敢地去奔赴她的梦想，噢！也可以说是去奔赴男人的梦想！男人心里头说不出的感觉，所以这段时间心就格外的忐忑。女儿复习得怎么样了？还有几天就高考了，是否真的像女儿说的那样吃得香睡得好？可男人毕竟是男人，心敏感的时候也要打起精神提醒一下自己，便也就打消了担忧，转身投入手中繁忙的工

作去了。 男人闷了，抽水烟筒，坐着抽、蹲着抽、有时候会躺着抽、两条腿交叉搭着抽，双眼望着湛蓝如洗的天空，耳边听着海水冲击拍打小船木板的声音。涨潮了，远处靠近岸堤的红树林只露出了一截的树梢头，像一个少女沉在水里，剩下的部分躯干则是淹没在水中。这样一种生命力极其顽强的植物，是大海净化水资源的机器，更是大海防御垃圾入侵的士兵，男人在心底暗暗佩服着红树林，红树林身上体现着积极向上、勇于拼搏、不屈不挠的高贵精神。 男人就是红树林，红树林也是男人。 日光流转，如水如云。男人忙得跟个飞快的车轮一样，他接了私活，负责给镇上的一家大排档送鱼，这是老相识了。大排档常年跟男人合作，要求男人网来的新鲜鱼，最好是活蹦乱跳的，时间要中午之前就得送到，因此男人就要起得比以往出海网鱼的时间早，当然，辛苦与回报是正比的，大排档给出的价格也很可观。人一忙起来，脑子就像抽干了水的池塘，顿时就空了。 一天下午，男人刚刚送完了鱼到镇上的大排档回来，妇人看着正进门的男人诧异不已地说：“你不是今儿个接女儿吗？” 男人愣了一下，一下子想不起来，后面才哎呀地拍着自己的脑袋，说：“瞧我这鱼的记性。”末了，转过身赶紧往外跑。原来，男人最忙碌的那几天，正巧是女儿参加高考的日子，女儿想必已经在窗明几净的教室里填完了人生第一份满意的答卷了吧！ 男人跑到半路的时候迎面碰见了正在回家的女儿，女儿一边走一边哭。 回到家后，女儿闷声不语，坐在门前的石凳上面，低垂着头，手使劲地抠着衣襟。 “考得咋样？”男人着急地问，像跳狗鱼一样跳来跳去。 女儿不吭声，脸憋得通红如同柿子，抽了抽鼻子。这对男人来说，不是一个好消息的预兆。 “怎么不说话？是不是考得不好？你阿爸回来说半路就看见你哭鼻子了。”妇人在一旁说。妇人这么一说就像用针戳破了气球，当然也戳破了女儿的泪腺。 “起开，胡说八道什么！”男人一把推开妇人，赶紧安慰女儿，说：“某要紧，某要紧，一次考不好证明不了什么，阿爸有时候出海一天也网不到一条鱼呢。”男人好像思路乱了，思路乱了话也就乱了，男人又说：“多出几次海就可以了。” 女儿突然间又再一次放声大哭，悲伤从心底深处传到喉咙发出一连串“呜呜呜”的声音，接着男人的话，回应：“阿爸，高考不是出海啊！它就只有这一次。” 男人又是一愣，随即尴尬勉强地咧开嘴笑了，想了想说：“谁说高考只有一次？阿爸给你想办法让你再考一次。” 女儿抬起头眼泪汪汪地注视着男人问：“真的？” “真的。”男人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但他为了安慰此时已经崩溃得一塌糊涂的女儿，他也只好出此下策应承了一个连他也不知道能不能完成的事情。 “我忘记带数学科目的准考证了，我明明记得我放进书包里的，可到了考场又找不到，我返身就跑回寝室拿，结果准考证就被我搁在了桌面上。是我记错了，放进书包的不是准考证，是身份证，等我再回考场的时候就已经赶不及了。”女儿终于说出了她高考失利的缘故了，又是呜呜呜一阵痛苦流涕，女儿觉得辜负了男人的一片苦心。 男人的心又何尝不是同女儿一样悲伤呢？原本一次就可以搞掂的事情，谁知道女儿竟然忘记带准考证，谁能想到意外就穿插在这个最为关键的时候给它们致命一击呢？可男人不能再责怪女儿了，女儿的内心一定很负疚不已，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给女儿更多的鼓励和信心，这也是人生成长中必不可少的惨痛经历和失败教训啊！男人寄予在女儿身上的全部希望也破碎幻灭了，前路茫茫，女儿又该何去何从呢？男人在心里发问。虽然男人答应女儿会想尽一切办法帮助女儿争取复读的机会，可学校会同意吗？又该怎么去向人开口求情呢？这一切也是未知啊！万一不行呢！男人也不敢再往下想了，他绝望地联想到女儿很有可能会重走自己的老路，如果是这样，那么他半辈子的心血和辛劳就全然白费，付诸一空了。 不再说话，此刻就是永寂。 男人又抽出水烟筒呱嗒呱嗒地抽着，烟雾缭绕下的男人眉头紧锁，愁容满面，他甚至一度陷入沉默。在沉默中体会着自己的情感、在沉默中消化自己的难过与不可言说的悲痛、在沉默中理清自己头脑那团像缠绕渔网一般的思路，找出法子再寻求自救一番，正所谓佛不渡我我自渡！ “活人哪能让屎尿憋死。”男人经常会把这句话挂在嘴边，话糙理不糙，是的，人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都不应轻言放弃，看来像红树林一般顽强的男人已经有了解决的办法。 六 整个假期有点漫长，女儿不断调整心态，一天也没有落下学习。女儿知道她在等一个机会，她在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企图再一决高下。每天下午，男人出海归来，乖巧懂事的女儿就会和男人一起去镇上的集市卖鱼，同时，一边打听着复读的任何消息。 消息就像长了腿的狗，不请自来，可来的并不是什么好消息，而是坏消息。那天，男人跟女儿正在集市卖鱼，一位买鱼的顾客就跟男人闲聊起关于复读的消息，消息没有经过核实，但无疑已经打乱了这对父女的心神，听说今年将不再招收复读生。这个消息对男人和女儿来说如同雷霆降临头顶一般，连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也被彻底压垮了。 男人和女儿回家的一路上失魂落魄的，心情沉重得犹如乌云遮掩的阴天。 那天晚上，男人一口气喝了很多的高度米酒，晕头晕脑地去外面吐了一趟，就径自摸索着回到床上昏睡过去了。 女儿独自在夜雾潮起的晚上坐到凌晨时分，她又产生了高考完之后的那种愧疚心理。海边的夜晚寒风刺骨，女儿衣服单薄，年轻人对于未来的困惑还有很多，她只是刚好撞上了一个较为棘手的问题，一下子弄得她不知所措罢了。贫苦渔家人的子女没有那么容易被困难所打到的，即使女儿没有大学可读，也一样可以帮助男人出海网鱼，赚钱养家。虽然女儿深知这样的生活极为艰辛，可眼下复读的机会越发的渺茫，还有别的办法可寻吗？没有了，就像柳青说的那样：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但紧要处常常只有几步，特别是当人年轻的时候。 “高考就是紧要处当中的其中之一，这个岔路口，我走错了！”女儿内疚万分地想着，又流下了遗憾至极的泪水。 七 男人一连几日都不知去向，自那晚酒醉醒来之后，他就驾驶着小船上岸了，谁也不清楚他去了哪里。 很多天后的一个傍晚，天空也铺满了火烧云，男人带回来一个好消息——女儿的高考成绩出来了。虽然缺考一科数学成绩，但分数还是有望上大学的机会，教务处主任建议她报一个大专稳妥一点。 原来男人这几天都在往学校跑，他带上家里所有晾晒好的咸鱼干去登门拜访学校的年级主任和任课老师，请求他们大发慈悲为他的女儿说几句好话，给他女儿一个复读参加高考的机会，可是得到的答案从来都是：“你去找校长吧！校长主管学校全面工作。” 男人找到校长的电话拨通了，说明来意之后，校长直截了当告诉男人他正在外面出差，一时半会电话里讲不清楚，等他回来再详谈。可校长并没有明确地告诉男人他出差回来的日期，于是校长说的话就像一张空头支票，男人也单纯，每天就真的去学校门口等着校长出差回来。男人也许没有想到，他也没有心存疑虑过校长到底是不是真的去出差了。 校长等了几天也没有等到，男人却等到了教务处主任，一位很随和的老师。教务处主任纳闷这位男人怎么好几天都守在学校门口徘徊踌躇，于是，出于职业敏感和好奇心理，教务处主任就多问了一句：“您是在等谁吗？” 正是教务处主任多问的这一句话，就彻彻底底改变了后面故事的走向。 男人赶紧把来意表明，教务处主任听后沉吟了半晌，说：“既然这样，好吧！您跟我进来，正巧高考成绩出了，瞧瞧您女儿考得如何再做打算。” 教务处主任真是一个活菩萨，对于男人来说，他不仅告诉男人他女儿的高考分数，还帮他女儿参考了往年录取的分数线，又给出了切实可行的建议，并且教务处主任对他的女儿印象极其深刻，他的女儿正好是教务处主任的学生，教务处主任教授女儿所在班级的历史课。这可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这一下子歪打正着就对上眼了，教导处主任劝男人放宽心先回家，好好安慰女儿的情绪和心态，如果想复读随时给他打电话，他一定竭力争取一个复读名额的机会给男人的女儿——他的学生。 “哎呀！”男人一时语塞，被教务处主任的好心帮忙感动得不会说话了，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手一个劲地握着教务处主任的手不停地摇晃着。 “我也是一名父亲，我也经历过高考失利，我体会过你女儿现在经历过的绝望心情，何况你的女儿还是我的学生呢！”教务处主任和蔼地说。 “不是说不收复读生了？”男人将他前阵子听到的疑惑询问教务处主任。 “您听谁说的，我们只是看高考分数划线招复读生，并没有说不收了，您女儿的成绩虽然少一科，但也是可以够得上复读分数线的。”教务处主任的回答打消了男人的所有疑虑，使男人的心咯噔一下子落地踏实了。男人感到付出的辛苦总算换来了一个满意的结果。 男人反复说着感激不尽的话语，把带来的鱼干赶忙放在教务处主任的桌前，笑盈盈地说：“一点心意，请收下。”男人说完后兴奋使他两脚不沾地地夺门飞奔而出，教务处主任在后面急忙喊道：“哎哎哎！我一个老师不能收。”可男人已经顾不上教务处主任婉拒的话语了。 女儿在听完男人的述说之后，心头积压多日的郁结苦闷终于得到释放了，那块悬空在心里的巨石也轰然落地，她颓然地坐在石凳上，不知该笑还是该哭。虽说这个成绩有大学可读，但这并不是她想要的结果，她说过她想考的是一本，对，一本！不是什么狗屁大专。男人带回的消息是对于确实没有退路可走的局面来说，毋庸置疑是个好消息，可教务处主任不是说了吗？即使少一科数学成绩，她的分数也完全够得上复读的划线，为什么不选择复读呢？ “女儿，你怎么了？不高兴啊？”男人怯怯弱弱地低声关怀问道。 “我想复读。”女儿斩钉截铁地说，她把内心最真实的想法表露出来了，竟然还有机会，为什么不再拼一把呢？ “唔。”男人低头地沉默下去，好像一条鱼沉到了水底，声音拖得很长，直至无声。男人又有了自私的念头，复读也不是不可行，看着女儿越发圆润红嫩的脸蛋和苗条秀气的身姿，多读一年就可以多留在男人身边久一点，他还是需要这件贴心的小棉袄的。谁也无法保证另外一个男人会在什么时候出现，接替男人的位置，然后陪伴女儿终老至死。 “也行，大不了阿爸再辛苦一年。”男人揉搓着粗厚的手掌憨憨地笑着说，说完他又有点后悔，在他的浅陋认知里，大专与本科并无区别，都是大学啊！都是完成了他的梦想啊！不读，也确实可惜了这个宝贵的机会，虽说成绩不是特别理想。 “阿爸，相信我，明年，我一定把失去的重新拿回来！”女儿豪情满怀地说道，两眼炯炯有神。 男人吃惊无比地看着女儿如此的斗志昂扬，他蓦地又想起了出海前经常掠过他眼帘的红树林，女儿身上的那股劲头像极了红树林。男人心头为之一振。 “阿爸当然相信我女儿咯！走，阿爸今晚下厨给你做爱喝的乌子婆鱼汤。”男人站起来朝厨房走去，劳累的身影这个时候显得异常高大。 “阿爸，我去帮你！”女儿吸溜了一下鼻子，抹去那两行夺眶而出的眼泪，追上前去一把搂住男人的胳膊。 男人欣慰地再次抚摸女儿的脑袋，他惊讶的发现，女儿已经长到自己的脑门了。男人心头先前沉下去的情感又再一次浮泛起来，隐隐刺痛着男人的心窝，男人预感到了危机来临前的惊恐和慌乱，他突然停止住了前进的脚步，硬撑着调整好情绪，继续迈开步伐。 八 生活也重新迈开了步伐。 宽阔无边的海面，海风轻拂过男人黝黑的脸庞，这张脸庞削瘦憔悴，但那双眼睛却如雄鹰一般锐利深邃，迸发出令人畏怯的光芒。男人将整理好的渔网拎到手上，他熟练地抖了抖，准备抛撒。 “喂！有一阵子不见你到这个海域网鱼了，是不是到哪里闷声发大财去了？”迎面驶来一艘小船，船上站着的是男人网鱼时候认识的渔夫。 “哪里有什么发财的路子，一连好几天都在忙咧。”男人停下抛撒渔网的动作，叉腰回应着渔夫。 “忙什么？忙着喝酒吗？”渔夫好奇地询问。 “嗨，甭说了，我为了我女儿读书的事情忙着三天两头往学校跑。”男人不想说的，但还是说了，他再次蓄力准备起手抛网。他的腰此时硬得绷紧，似乎想一口气把渔网抛撒到太平洋的深海去，然后巴不得网几条鲨鱼回来。 “女儿读书怎么了？”渔夫将小船停下，一边拖出渔网一边问道。 “考不上，说要再复读一年咧！”男人的脸上露出了无可奈何的微笑。 “那你打算咋办？”渔夫探出身子耐心地等着男人的回答。 “咋办？还能咋办？该咋办咋办！嗬呀！！！”男人拧过头撇了一眼渔夫，然后蓄足了力气，将渔网使劲一抛，脖子和手臂上的青筋就像蛇一样浮现出来。 只见渔网伴随着那一声底气十足的“嗬呀”，像炮弹一样从男人手中脱出，飞到空中

，继而像朵鲜花一样娇艳盛开，最后再“噗通”一声砸入水中，泛起圈圈涟漪微微荡漾开去。渔网就像一个很大很大的巴掌，又牢牢紧紧地网住了男人一年的岁月。 男人直起腰杆，抽出水烟筒，对着蔚蓝得如同背景似的天空深呼吸一口，然后端着水烟筒就咕噜咕噜猛抽一通，清晨金黄透亮的光线就照在他那张顽强刚毅的脸上。 “这一次，如果再网到巴掌大的螃蟹，一定要拿到镇上的集市去卖！”男人暗暗想着。  作者简介：苏树苗，笔名:苗子，防城港市作家协会会员，作品发表于《防城港日报》、《美文青春写作》、《边海文学》、《天堂滩》、《文岭》、《金花茶》、《九天文学》、《天池小小说》。 地址：广西防城港市第三中学  姓名：苏树苗  QQ：445216082 联系方式：15295889105 （微信同号） 银行卡号：6216 9155 0456 1768(中国民生银行桂林支行)     邮编：538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