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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莽上的祖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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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1-7 20:57:1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孙慧铭 于 2022-1-7 20:58 编辑

草莽上的祖父
孙慧铭

  我常常会在梦中看到祖父。每一次他都是独自走在那片草莽之上。当我想去接近他时,他却愈行愈远……
  仔细算算,祖父离开这个世界已经二十六年了。
  这二十六年来,我无数次鼓起勇气与狂飙盲进的岁月逆向而行,试图寻找到最初属于他的那片草莽,寻找到关于他更多的人生细节,把他留给我的那些记忆碎片拼接起来。但是每次我向父辈们打听时,他们都是含糊其辞,模棱两可,以至于有时我会想:这个人是不是真的来过?他还有多少故事已被永远地带走了?
  父辈们也常常会说:“或许军需官和五爷应该知道。”可,他们都已不存在了。

一、家道

  村里人都知道,军需官和五爷是我祖父平生结交最好的两个人。     
  军需官曾在张作霖部做过军需官,东北沦陷后就回了村里。我祖父那时十五、六岁,正是对外面的世界产生好奇而向往的热血沸腾的年纪,没事便跑去找军需官让他讲东北军的故事,也会随他到村后的山上习练些拳脚。我的曾祖母为此很担忧,生怕祖父跟那个一脸匪气的人学坏了,更害怕这个从小就任性的孩子和自己的丈夫一样,突然间就人间蒸发、杳无音信了。
  现在来看,曾祖母的那些担忧是多余的。虽然我的祖父当时多次流露出了要去行伍的想法,后来也确实做了八年的军人,但也是在她离世以后。在此之前,祖父一直陪伴在她身边,侍弄土地,结婚生子,也算安分。
  祖父是应该能够知道自己父亲的失踪,对自己的母亲打击有多大。他也知道只有自己的陪伴,才能减轻一些母亲的痛苦。
  不容置疑,曾祖父确是曾祖母心头实实在在的痛。我祖上世代地主,我的曾祖父作为家里唯一的儿子,继承了百多亩田地和多处房产。他是个纨绔子弟,嗜赌成性,没几年,便把这些田地房产大多变卖输掉。可能是因自己导致家庭败落,觉得愧对妻儿,终于在某一天,毫无预兆地离家出走,从此再也没回来过。据后来从关东回来的同乡说,我曾祖父到了关东后,因无一技傍身,又干不了力气活,最后沦为街头乞丐。有人劝他回家,他低头嗫嚅道“没脸回去”;又有人说,我曾祖父到了关东后,依然好赌,最后因还不起赌债,被人绑住手脚,沉了松花江。
  我曾祖母一边盼着自家男人回归,一边把几个未成年的孩子抚养成人。她也是大户出身,闺训严格,知书达礼,性情醇厚,心地善良,十八岁嫁给曾祖父后,孝敬谦顺,纺织烹饪也是样样精通,家境好时,又常常接济贫困乡邻,赢得了戚里的赞许。我曾听父亲说过,当年他在周边乡村做生意时,一些耄耋老人还会打听:知不知道你们村那个地主家善良的媳妇。当父亲说那就是自己的祖母时,那些老人会紧紧握住父亲的手,说着曾受到过你们家的接济,说着那位老太太一生不易。而那时,曾祖母已经去世半个多世纪了。
  在曾祖母的一手调教下,几个儿女都成了人,我大祖父做了保长,自立门户。我姑祖母远嫁给了一个国军军官。曾祖母身边只剩下了我祖父,也就是家里最小的孩子。

二、从军

  据说曾祖母去世于抗战将要结束时,还不到五十岁。曾祖母去世后,祖父旋即就去了区中队。1947年2月,胶东大参军时,已经二十六岁的祖父成了胶东军区北海军分区新的独立第1团一个真正的战士。
  关于祖父从军的那段历史,其实一直以来我都认为那是他人生最辉煌的篇章,也是我最感兴趣的。但是他对自己的那段经历从不去提及,甚至他活着时,偶尔有人问起,他就会突然间就暴跳如雷,拂袖而去。只是后来从祖母的描述中,我才得到了祖父那段人生的一些碎片。近几年,根据这些,通过查找相关史料,我也努力帮他还原了一下。
  祖父当年参加的部队于当年的八月组建成胶东军区第7师,又改编为华东野战军第13纵队39师,也就是后来的31军92师,祖父在277团。那支部队在解放战争期间一路向南,先后参加了兖州、济南、淮海、渡江、上海等战役。
  济南战役时,祖父是班长,最后全班只剩下他和副班长两人。我记得以前曾经有一位老人来找过祖父,问起,他说和祖父是老搭档,祖父是班长,他是副班长。当时祖父已身患偏瘫,只能躺在炕上。当老人说起在济南只剩下他们两个时,祖父很激动,努力想自己坐起来,但终是没能如愿,又想说些什么,最后憋得满脸通红,也只是发出些不成调的声响。祖父把脑袋重重地摔在枕头上后,大喘着粗气。那位老人紧紧地握着祖父的一只手:“都老了……想当年你是一条多么精壮的汉子啊……”
  渡江战役时,祖父是排长,负责押船运兵。祖父生性性傲不羁,复员回来后更是如此,往往因为一点看不惯的小事就会与人起了争执。祖母那时常劝他,老了就把脾气改一改,别得罪那么多人。祖父会把眼珠子一瞪,大吼:“老子是谁?老子扛过枪剿过匪,曾在长江上一夜来回十八趟!我还不怵他们!”听他这么说,祖母会低声嘟囔一句:“都是老黄历了。”然后转身离开,任凭祖父在身后吼。
  也正是这种性格,造就了祖父在部队上的结局,而那种结局,也让他的这种性格进一步凸显出来。

三、折戟

  建国前夕,祖父他们进驻福建执行剿匪任务。任务完成后,祖父被调到军队转业干部速成中学任政治指导员。那几年是他从军的最后岁月,也是他人生中的一个转折点。
  1955年,上面发布所有军队速成中学停止招生的通知,大家都在等待着新的安排,而祖父也要跟随老首长到兵役局工作。就在这时,祖父突然接到了开除军籍和党籍的通知。
  祖父被清理出队伍的原因,先是遭人举报,又被查出他的家庭成分。举报的内容,是祖父曾经说过的两句话。一句是在剿匪期间,祖父一次笑嘻嘻地问过哨兵:“被剿灭土匪的那个漂亮的小老婆关在哪里?”一句是祖父在听到学员们高喊“毛主席万岁”时,说了一句:“古代的皇帝倒是都被称作‘万岁’,可哪有活一万岁的?”
  祖父当然不服组织上对他的处理,当场破口大骂。了解祖父秉性并对他袒护有加的老首长劝他:“兵役局你是不能去了……这样吧,你就好好呆在这里,等过了这段时间,想办法给你安排别的工作。”祖父不听,执意要回山东老家。老首长又劝他:“就是回去,也得等我给你弄个复原再说……”祖父不理,留下一句:“没有那破玩意儿,还不让我回去继续种地了?我老孙就是回去种地也饿不死妻儿!”于是在第三次大裁军的尾声里,祖父结束了他八年的军旅生涯,带着刚刚到达福建随军的妻儿,两手空空回了老家。虽然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的父辈们经过多方奔争,终于为他补办了“复员军人证明书”,他一个月也能领到几十块的生活补助金了,但是祖父至死都不服当年对他的处理。
  事实上,这件事的后半部分是在祖父去世后祖母讲的,而那两句话,只是坊间传说。让祖父折戟的真实原因,他不说,也从没人敢问。但是,我倒是更相信那两句话的真实性。也正是因为信了,我心理上给祖父的定位才成了“草莽上的一位孤独的英雄”。

四、至友

  祖父堪称是一位“草莽英雄”。在他回乡十多年后发生的那场政治运动中,曾有造反派要批斗祖父,他们拉起队伍,浩浩荡荡,喊着“打倒黑帮反革命”的口号还没走到祖父家门口,当时已近半百的祖父就顺手操起顶门柱冲了出去,后面紧跟着的是他的三个同样血性的儿子。看着那些所谓的革命者们被追得抱头鼠窜,祖父放声大笑:“老子当年连你们的领袖都敢骂,何况你们这群乳臭未干的小兔崽子!”最终在整个运动中,祖父毫发未损,而他的两个老伙计军需官和五爷,却常常被五花大绑,被逼跪倒在村中央的老戏台上接收批斗。
  军需官成了“潜伏的间谍特务”,据称他能通过家里的那台收音机收发情报;五爷成了“走资派的徒子徒孙”,理由是他家曾是村里的财主。
  我们村世居者皆为同宗一脉,自明初有祖先迁徙于此安家,经六百多年的生息繁衍,后世子孙又分为多个族支。五爷家与我们同为一支,祖上在外经营着多处生意,民初回村在村西建起了精美的大宅院,又因慈善仁义、乐善好施被乡人尊称为“善人”,其家族则被习惯称为“西头财主”。五爷识文断字,高高大大的身架,遇到村人之间有什么纠纷便挺身而出,两边调节,再加上他的身份,往往就很轻易地化解了许多矛盾。因在家排行老五,村里的老老少少便都称他为“五爷”。
  我家是“地主”,五爷家是“财主”,相同的家境让两家祖上便多有来往。祖父能与五爷成为发小,并结交一生,我想,除了这个原因,也是因为五爷倜傥不羁的性格吧。
  祖父烦闷时就会去找五爷,然后两人就会结伴去找比他们年长二十多岁的军需官。如果天气好,军需官便会把从关东带回的几把红木太师椅搬到门外那棵老槐树底下,再用一把老茶壶泡上自己炒制的野竹子或是山菊花茶,为他们散风清热,平和心气。三人边喝边聊,聊到高兴处,他们毫无遮拦的笑声能传过好几条胡同。聊到不畅快时也会互相吹胡子瞪眼。每当这时,路过的人便会远远地避开,又会小心翼翼地逃离,生怕惹了这三个大神。

五、含饴


  祖父从福建回来后,脾气更加的不好,稍有不顺就暴跳如雷,就像他的意识里有一个他强大的敌人,他想出手去较量一番,却总找不到对手在哪。他的倔强和暴烈应是因此而来。可他很疼我。
  我从断奶后,就与祖父母一起生活,直到上了学。祖父面对我的眼神总是充满了慈爱。他会常常跑去镇上买回桃酥、饼干、糖果,全给我留着吃,让我现在对那些都没尝一口的兴趣。他让我陪他睡觉,他身上的那种浓烈的烟火气息让我至今依稀可闻。我儿时顽劣,常惹得父亲揍我,他总会闻讯赶来,大声喝斥完父亲,又急急忙忙四处寻找躲在草垛或废园里的我——他大喊着我的乳名,那声音里满是焦虑和牵挂。
  老县志上所说:人民为谋交易便利,每择于所宜地自由聚集,或曰市集,或曰山会……均有定期。老家的镇上每年也有春、冬两次山会。祖父开始拿复员补助金时,我已经六七岁了,也就是从那以后,每年山会的日子,祖父都会牵着我的手,慢悠悠地穿过八里的山路,临近中午时分赶到镇上,径直走进饭店,买上两个面鱼和半斤切好的猪头肉,找个座位坐下,祖孙俩美美地吃上一顿。吃完后,祖父又会牵着我的手,慢悠悠地走回家。
  这个阶段的祖父,俨然成了一位普通的乡野老人,含饴弄孙,逍遥自乐,这也是我所了解的他一生中最平和的时光。那时的他像一壶经年的老酒,似乎没了烈性,只有醇厚。
  但在我稍懂了“草莽英雄”这个词语的意思之初,我其实就已经把这个词语固定到了祖父身上,并且开始臆想他会有更多的故事让我得到满足。例如我会躺在被窝里摸着他头顶上的那块不大的伤疤问他:“这是不是你当兵打仗时被敌人的子弹打的啊?”他说:“不是。”我不信,跳下炕从抽屉里摸出他的几枚纪念章,指着其中上面有一个战士端枪冲锋图案的那枚问他:“上面这人不是你吗?”他说不是。
  听他这么说,当时还不谙世事的我心里竟会有一种愿望未获满足的惆怅。祖父或许知道了我的失望,就会给我讲水浒的故事——鲁达骂道:“你个卖肉的操刀屠户,狗一般的人,也配叫镇关西!”武松提起铁锤般大小的拳头,打得五七十拳,那老虎的眼里、嘴里、鼻子里、耳朵里都迸出鲜红的血来。林冲棒打洪教头,豪气中天。卢俊义活抓史文恭,大气凛然。黑旋风寿张乔坐衙,粗中有细……
  一个个书中的人物在他的讲述下生动起来,他也跟着生动起来。满是血丝的眼里变得无比光亮。

六、秉性

  祖父熟悉《水浒传》的每一个细节,他对里面每一个人的脾性、绰号、所用武器及与之相关的事迹都如数家珍,就像是在讲生活在他身边的人。后来很多人也说起过,他甚至能完整地背诵出一些经典的章节。他却从没有讲宋公明。
  祖父只是略识文字,更多的时候像是个粗陋的莽夫。一本《水浒传》里能隐含着他怎样的趣味?在颓败的后半生里,他又能从中得到什么安慰自己曾经的豪情?是浇融了他胸中的块垒,还是在平庸中重温已逝去的壮阔?我曾经不懂。
  有一年回老家过春节,看到家里有一本破烂的旧版《水浒传》,问起,父亲说是从祖父老屋中的柜子里找到的。我轻轻打开,见扉页上残留着“送弟出征”几个字,落款是五爷的名字,时间是祖父从军的那一年。于是一切了然。
  五爷是祖父一生的至交。我小时候跟着祖父无数次去过他家,他家里几乎所有的红白喜事也都是由祖父带头操办,而我在他那里受到的几乎是亲孙子的礼遇。  
  五爷的伯父是早期的同盟会会员,也是著名的书法家,其作品现在一平尺的价格能有十几万了。祖父家里曾有过几张他的作品。那是他两手空空地回来后,家境也已经潦倒的五爷给的,说也拿不出什么了,这几幅字,算是给孩子们的礼物吧。我是小时候在祖父家的墙上见到那些的,它们和一些旧报纸一起,成了糊墙纸,任由我在上面涂鸦。
  本世纪初,那位已被载入史册的书法家的铜像要在省城落成,已经腿脚不灵便的五爷托母亲捎信给当时正在省城求学的我,说务必要让我代表他去现场看一下。仪式上,当我代表五爷献花后,那位书法家已近上寿的儿子问我是谁,我说出了祖父的名字。在听到祖父已去世了后,他说:“你祖父,刚烈……”

七、归去

  就如他突发的暴脾气,祖父也是突然间被击倒的。头一秒还在抡着斧头劈柴,后一秒他就觉得无法控制自己的半边身体了,然后整个人轰然倒地。虽然经过治疗,但他再也无力支撑起自己了。他瘦骨如柴,他沉重如山,他的傲性与猖狂都已褪色,他开始沉默寡言——其实他本已经失语了。所有人都知道他在苦熬。
  半年后,祖父桀骜的身骨,最终被那片生养他的土地慈悯地掩埋,一个或许只是属于我的传奇也随之化为烟云。那些烟云,我只抓住了一缕珍藏于心,但这就足以让我可以从中找到他的痕迹,感受他的气息,感应他的魂魄。
  最后的祖父头戴礼帽,身着一袭长衫,面色慈祥,像一位老书生。他那些比常人更剧烈的爱恨好恶、他有些近于蛮横的情与仇总算是“安分”了。但这种与他的性情毫不协调的装扮让我感到有点陌生。我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第一次这样任人摆布,在那些繁缛的礼俗中逐渐远去。自始至终,我都没有流下一滴眼泪。对他的离去,我甚至没有感觉到些许的痛苦,我知道,他终于回归了属于自己的那片草莽。
  就像今天,我又在那里看到他,他腰身依然挺拔,正是我少年时见到的模样。他朝我笑着,又转过身去,昂首挺胸地疾步走向远方。祖父,我忍不住喊了一声。我听到他洪亮的回应声传来,不在远方,是在我奔腾的血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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