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香的花生田

                        桂香的花生田
                             亢流渚

       这是一块不规则三角形的旱薄地，一亩二分八厘，还被靠堰根儿的桂香男人的孤坟占去一大块。红土瓣儿的土壤里藏着乱趴趴的料姜石，茅草根蜘蛛网似地铺张在下面，一到春天，像一把把尖刀从土里戳出，暖风一吹，蹭蹭地疯长，不几天，就荒了庄稼人的心。它是生产队里最差的一小块儿旱薄地。都说是种啥啥不长，就收茅草根。队长分排谁去这块儿田里干活，谁就撅嘴。
       偏偏，这块儿地被二旺抓阄抓到了。
       分田到户那年秋罢的一个夜里，生产队开会抓阄分地。为了公平起见，队委会把旱薄地和水浇地分成两拨儿，这样每家要抓两回，分到的地好赖搭配，谁也不吃亏。
       新婚不久的二旺，柿饼脸扭曲成了柿瓣儿，真他妈倒霉死了。他低声骂道。
       一旁的桂香问，侄子，抓住哪块儿地了，恁生气。二旺看也不看地把展开的纸团塞过来。桂香接过，看一眼，迅速将纸团加以调换，边塞给二旺边说，你抓的可不赖，比我抓的强多了。
       你抓的哪块地儿？桂香展开给他看。二旺先瞥一眼，又看一眼，再盯一眼，不相信地又瞅一眼自己手里的纸片儿。咕噜一声吞咽口吐沫，惊诧地看着桂香，好半天，才默默扭过头去。
       以后的日子，那块儿三角形的田里，便时常晃动着桂香忙碌的身影。地里石头多，犁不成，打犁铧尖。桂香就用镢头挖掘，每回下地的时候，顺便担一担自家沤的农家肥到地里。大冷的天，冻土硬得如料姜石。她浑汗如雨的一镢头一镢头地掘，有时一镢头下去，只是个白点，她就盯着白点使劲儿锛，直到撬下一块儿来。累了，就坐在坟头前歇会儿再继续掘。她把掘出的料姜石和茅草根儿摆放在新翻起的土地上，收工的时候，再把这些石头担到田堰边儿，整整齐齐地垒砌起来，将茅草根放荆篮里担回去，搭在土院墙上晾晒，夏秋季雨水多，护墙，干了，冬天引火做饭。男人走的早，一晃都十年了。结婚那年冬天走的，也没个一儿半女，一个人做饭烧煤，浪费。
       铁杵磨针，整整一个冬天，人瘦了一圈儿的桂香终于把这块儿地掘了个遍。掘出的料姜石围绕着田堰边儿垒成一道半米高的石墙。因新翻的土壤里拌了黑褐色的农家肥，也便没了亮眼的红，成了灰灰的野兔的毛色。
        春天来了，一场春雨后，新土消冻，经雨一润，暄腾地泛起湿漉漉的芳香。桂香就在一片芳香里播下花生种子，沿石墙边儿点种一圈红高粱。
        从春到夏又到秋。间苗，除草，松土，施肥，打药。桂香扑肝扑肺地经营，用心用意的伺弄。累了，随便一坐，便被一片翠绿严严实实地簇拥着，像一蓬盛开的油菜花。一圈迎风摇曳的红高粱如一只只火把，把她的心照得透亮。
        出花生的时候，看着满地白生生饱盈盈一嘟噜一嘟噜的花生，桂香笑了，笑声脆生生的，像妙龄少女。坟头上边地里正薅玉米杆儿的二旺老婆听见了，就喊：婶子，我叔是不是活过来了？恁高兴。桂香就红了脸，笑骂，小媳妇儿家，胡咧咧个啥。
       之后，桂香每年冬天还是要将地深翻一次，每年还是只留大秋田，每年还是只种花生。花生一年比一年长得饱盈长得喜人。
       后来，桂香老了，翻不动地了。就每年托人犁地，熟土，且深，不怕石头打犁铧尖了。犁了地，还是种花生。该收花生了，她就请左邻右舍来帮忙收，二旺两口子是必来的。桂香看着一地白生生饱盈盈一嘟噜一嘟噜的花生的时候，她仍是合不拢嘴地笑。花生收回家了，摘干净了，晾晒干了，桂香就拿淘麦篮装满花生一家一家送，说，给娃们尝尝鲜。
        桂香是在春天走的，花生种子拱出地面刚分出两个叶荚的时候。
        那天，有人看见她在自家地里的坟前直直坐了多半天，黄昏的时候才挪回村里的。
       第二天早饭时，二旺老婆找桂香借蒸篦，喊半天门没人应声，就让二旺把大门端掉，这才发现桂香躺在床上，已断气多时了。
       二旺带着打墓人走进花生田的时候，发现桂香男人的坟头上放着一捧炒花生。
       二旺这才想起，桂香男人和桂香初次约会的事。桂香男人提前买了五毛钱炒花生，想见面了给桂香吃。那时候，炒花生是稀罕物。路上，他禁不住从兜里摸出一颗吃，真脆，真香，就又摸出一颗吃，接下来又摸出一颗来吃……等他俩见面的时候，一摸口袋，五毛钱炒花生不知不觉早被吃光了。
       这事，是桂香有回当笑话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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