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校长的庚子年寿诞奇遇

李校长的庚子年寿诞奇遇

（小说）

        说到庚子年，中国人心里总会犯些嘀咕。可李校长偏偏生于庚子年，退休自然也是庚子年。今天是四月十八号，农历的三月二十六，恰是李校长花甲寿诞，也是他开启退休生活的第一天。这个特别的日子，他最好的朋友也是发小还是老领导，曾经的教委主任，执意要给他庆祝；盛情难却，李校长答应了发小的安排，只是这酒要去四十公里外的山野之地去喝，便显得有点周折。凡事有利有弊，四十公里的山路行程，倒合了老伴的心意，她急切切想离家外出放放风。李校长很同情老伴，自武汉疫情爆发，他们这个小县城也封闭隔离得很紧；掐指一算，老伴窝在家里足三个月了。趁此春暖花开时节，老两口进山兜兜风、会会老朋友还庆了寿……一举几得，和乐而不为？两年前，发小退休后回老家整修了家宅老屋，还在后山租了一片荒地，种上树木和庄稼，过起了与世无争的田园生活。

        今天的阳光真好，天空幽蓝，只是西北风有点大。吃了早饭，李校长和老伴把准备好的礼品放入后备箱，收拾停当、准备出发。车是儿子买的，一辆瑞虎5X，今天的山路算是派上了用场。老伴穿了米色风衣，深灰色牛仔裤，一条浅灰带粉红碎花的丝巾，让她看起来即妩媚又年轻。李校长用欣赏的目光看着老伴，她身材苗条，风韵犹存，怎么看都不像五十七岁。

        李校长早年参军学的开车，退伍后去教委当司机。那时发小北师大毕业在县一中教数学，是家乡第一位正儿八经考出去的大学生，在县里也属凤毛麟角。李校长自小崇拜这个邻居哥哥，一生受其影响巨大。发小鼓励督促他复习功课，退伍后第二年便考上了县师范学校，毕业后成为公办教师，以后慢慢被提拔为小学校长。

        今年的冬天原本平常，谁曾想突然新冠疫情爆发，一时间人心惶惶。难道真是庚子年的缘故？此说虽有些牵强，可也着实戳到了李校长的痛点。李校长刚刚六十岁，却已二度庚子。他出生的庚子年，中国正面临大饥荒，他的乳名叫‘地瓜’，寄托了全家人活的希望——有地瓜就饿不死，可他的老爷爷、老奶奶还是被饿死了。转眼又是一个庚子年，温饱问题早已解决，可人类又遇到新的挑战，看不见的病毒横行肆虐，一时间人类危机四伏、如履薄冰。

        立春后少有雨水，田里的小麦有点旱，长势不旺。没多久，车拐进了山间公路，一片山野风光迎面扑来，令人心胸豁然开朗。很多桃树花已落，苹果花和梨花还在盛开。眼前所见虽是往年景致，但因为闷得太久，老伴看什么都新鲜，一惊一乍得像个小姑娘。

        山越走越深，路也越来越窄。这里的山虽然普遍不高，但此处山势倒有些险峻。山东是人口大省，山区里也有很多村落；改革开放几十年，这里的变化很大；原来的山间小路被拓宽铺了沥青，小轿车、农用车如今都畅通无阻。偶尔可看到阔气的小楼，门前也种着花花草草，但更多的房舍仍显简陋。山里人种庄稼，也就勉强够自己吃；山地贫瘠，种果树成本更大；所以要想富裕，指望种地几乎不可能。为了改变生活现状，年轻人多选择进城打工，所以看到田里劳作的多是些老人。

        路过了一个小村庄，又翻过一座山坡，车拐了一个急弯，老远便看见路边有座孤零零的石屋。近看石屋已无房顶，也多处坍塌。这座房子有些年数了，李校长记得很清楚。早年农业学大寨，周围种了很多果树，专门盖了石屋看果园。以后包产到户，石屋无人居住，年久失修就废弃了。朝着路的石墙已塌了小半，里面紧靠着土坡的墙倒算完整。很多年前，李校长骑自行车回老家，曾多次在石屋里避过雨。

        车慢慢驶过石屋，一个老头靠墙晒太阳打盹，几只小羊在他附近吃草。有个十来岁的小男孩，估计是老头的孙子，顺着土坡爬到了石墙上。

        老伴感慨地说：“山里的年轻人外出打工，孩子交给爷爷奶奶看管，可老人精力有限，任由孩子淘气，有时就很危险。你看，刚刚这个老头在那里打盹，孩子爬墙上屋，弄不好就出大事。”  

        李校长听到这里，立刻踩了刹车，说要回去提醒老头，把孩子从墙上叫下来。李校长和学生打了一辈子交道，就喜欢管孩子的闲事；老伴已经习惯了，叮嘱他快去快回，不要耽误时间。

        李校长下了车，顺原路快往回走，山风迎面吹来，带着几分春寒。还没走到跟前，就听到一声巨响，像是石头滚落的声音。李校长心想坏了，肯定是那个皮孩子踩落了石头。跑到跟前一看，果然，老头额头鲜血淋漓，正疼得呲牙咧嘴。李校长抬头找小孩，却没有发现。他心里一紧，赶快跑进石屋一看，小男孩躺在地上动也不动。李校长大吃一惊，喊叫孩子的爷爷。老头扎煞着手跑进来，手上脸上都是血，看见孙子躺在地上昏迷不醒，便吓得脸色苍白、目瞪口呆。李校长让他不要动孩子，先给120打急救电话，但此地信号很差，根本打不通。李校长问老头家住哪里？老头说在山那边，好几里远。此刻，老伴也跑了过来，为眼前所见大惊失色。这怎么办？只能赶快送医院。老头求李校长帮忙，回家叫人怕来不及。李校长答应：“我去开车，马上就走。到了有信号的地方，赶快给你儿子、媳妇打电话，叫他们直接去县医院。”

        老伴看护着小男孩，老头赶快把羊圈进石屋。李校长好不容易把车掉过头来，三个人小心翼翼把小男孩抬上了车，便急踩油门往城里赶。山路崎岖，李校长全神贯注尽量快开，好不容易到了开阔地带，手机也有了信号。老头说没带电话，儿子、媳妇都在青岛打工，平时都是孙子打电话。老头被砸得不轻，额头还在出血。李校长让老伴给120 打电话，电话打通了，让他们把病人直接送到医院即可。老伴还通知了发小，说今天临时有事，改日再聚。

        李校长心里很明白，这件事既然管了，他就得一管到底。老头自己受了伤，估计也没带钱，去了医院也无能为力。时间似乎过得特别慢，好不容易到了医院，小男孩依然昏迷不醒。李校长把车停在急诊室外，老伴急急忙忙跑进去找医生，很快医生来把孩子推进了急救室。过了一会，有护士出来说孩子需要立刻手术，请家长签字并交钱。

        孩子的爷爷跟进去签字，老伴问，咱们什么时候可以回家啊？李校长很为难，让老伴再等等。按理讲，他们管到现在也算仁至义尽；但很明显，如果他们走了，老头会非常无助，而孩子命在旦夕。不自觉地，李校长给学校的方主任挂了电话，让他有空过来一下。方主任支支吾吾地说，近期要复课，上级要来检查，现在很忙走不开。

        李校长突然反应过来，自己已经退休。电话刚刚挂了，小男孩的爷爷从里面出来，见到李校长就跪下，说孩子必须马上手术，求他帮忙先垫付2万块钱，否则孙子就没救了。闻听此言，李校长的老伴满脸恐慌，不由自主地冲着李校长摇头。李校长为了难，他哪有2万块钱？但孩子不救，也实在不能忍心。他突然想起有个学生是这个医院的外科主任，两年前曾一起吃过饭，不知道他在不在？肯不肯帮忙？无论如何试一下，事已至此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真凑巧，李校长不仅找到了外科主任，并且得知他也要上手术台。李校长说了缘由，外科主任让李校长稍等片刻。几分钟后，外科主任回来说院长已经同意减免部分押金，只先付五千块即可。这个钱李校长有，刚刚发了工资，工资卡就在包里。他急匆匆跑回来叫老头，说可以先帮他垫付五千块钱押金。老头千恩万谢，头上的伤口还在往外渗血。

        李校长看着孩子被推进了手术室，才长舒了一口气。他疲倦地坐在手术室外的长椅上，感觉心脏有些不舒服。他平时血压就高，这两个小时的惊心动魄，心脏难免要抗议。老伴关切地问他要不要吃几粒救心丸？他笑了笑，说不要紧，让她陪老头去处理一下伤口。回来后，老伴又通过114帮老头打通了家里的电话。

        老伴对李校长说：“孩子的奶奶和姑姑已从家里往这赶，孩子的爸爸妈妈也通知到了，我们现在是不是可以回家了？”李校长点点头，从包里找了一张小纸片，写上自己的电话号码，递给了老头。

        “我们先回去了，有事你就打电话。”李校长嘱咐老头。

        当日晚上，他接到一个陌生电话，是小男孩的爸爸。他告诉李校长，说儿子的手术很成功，并表达了万分的感谢。他说现在孩子病情尚不稳定，等孩子好一些他再来当面道谢，并归还五千块押金。

        又过了好几天，李校长的老伴听到敲门声，打开一看，外边站着一对年轻夫妻，是小男孩的爸爸、妈妈。李校长夫妇请进屋里，发现两人都带着黑纱。小男孩的爸爸说，是孩子的爷爷去世了。李校长有些诧异，老头的外伤不至于要了命吧。男孩的爸爸解释说，爷爷感觉自己没看好孩子，对不起儿子、媳妇；再加上孩子住院花光了儿子、媳妇打工攒的钱，这些钱原本今年翻盖房子的；孩子的奶奶也有些埋怨，爷爷想不开就喝了农药。小男孩的爸爸一边说，一边掏出一个纸包递给李校长。李校长接过来一看，一个很旧的牛皮纸信封，上边歪歪扭扭写着一行字：谢谢您，恩人！您救了俺一家，永远都不能忘了您。

        李校长满心悲伤，问这是你父亲写的吗？年轻人点点头说：“我父亲临死前给我打电话，让我把这个信封交给您，说是还您的五千块钱押金。”

        李校长拿着那个纸包，五味杂陈、百感交集。他打开纸包，抽出了一大摞子纸币，用一根红绳绑着。一个纸片也顺落地上，李校长捡起来看，却是自己写给他的电话号码。泪水模糊了李校长的视线……这是一摞怎样的钱啊！大大小小、新新旧旧、各种面额的一厚摞子纸币，这一定是老头省吃俭用攒的钱！李校长捧在手里，像捧着一颗滚烫的心，沉重地令他难以承受。老头在临死之前，一定把这些钱数了很多遍……生怕不够，所以里面的一元钞票竟然编了号。李校长永远记得老头那无助而惊惧的眼神，满脸、满手的鲜血……他得多么自责和沮丧，才会选择走上绝路！拿着那些钱，李校长的心在绞疼。

        “给孩子买点补养品吧，这个钱就算是我们送给孩子的……拿着，拿着，不用客气。”老伴把钱从李校长手里拿过来，又装进信封，一边说一边硬生生塞给了小男孩的妈妈。

        李校长回过神来，赶快催他们回医院去照顾孩子，等孩子出院了，有空再来家里玩。小两口非常感动，一再表示感谢。

送走他们，李校长坐在沙发上，一直在想那一天的情景。

        “如果那一天我们离开医院前好好劝劝老头，安慰安慰他就好了，也许他就不会寻了短见……”李校长喃喃自语，满脸的自责和忧伤。

        “如果他们躲开那些危墙就好了……可现实生活中，哪有‘如果’可以重来？！活到今天，我才算真正明白什么叫‘世事难料’。就像小小的新冠病毒，你想都不会想到，它会带来全球性的大灾难！如果能想到，也许就不是现在的结果……然而，我们都是凡人，即无神机妙算又没有三头六臂；凡事尽心尽力，结果也只有顺其自然……不要自责了，看电视吧。”关键时刻，还是老伴的话，让李校长略感宽慰。  

        李校长叹了口气，打开了电视，里面正在播报全球新冠疫情……李校长的心，再次被莫名地揪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