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一夜

两天一夜

   Ada插上房卡。说，进去吧。

   房间好大，韩更拖着行李箱走进房间。房间是欧式装修，浅灰色的地毯，没有一点花纹，房间方正，欧式沙发，真皮，淡红色，茶几下垫了一块浅绿色的地毯，往前是一张双人床，很大，很白。前面是落地窗，傍边放着一个圆形的茶几和两把躺椅。

   韩更把箱子拖到行李柜旁边，站住，回头找Ada。此时，Ada从他身后环抱。他闻到四周弥散着香水味，淡淡的令人晕眩，Ada轻轻抱着他，脸贴在他的背上，像小时候趴在妈妈的背上。好久没有人给她依靠了，好久。曾经，她一直觉着，自己如此强大，不需要任何依靠，其实也有累的时候。

一小时前，Ada刚下飞机，从丽江到西双版纳的返程机。九点落地，七点韩更便开始站着等她，远远看到她拖着行李箱风风火火走出来。还是分别时的样子，短短的头发，穿一件乳白色的针织衫，一条浅蓝色牛仔裤，一双黑色运动鞋。她胳膊上的纹身依旧那么明显，像戴了一副蛇皮色的防晒袖套，让人忍不住想看究竟是什么图案，三天前从这里离开，同样是韩更过来送行。唯一的不同的是，离开是计划内的，返程却是意料外的。

Ada一眼看到了韩更。她朝他使劲挥挥手，飞快地奔向他，行李箱的轮子发出呜呜的响声。飞到他跟前紧急刹车，一下扑到他怀里，紧紧抱在一起，仿佛是天然长在一起的，密不可分。像所有久违的情侣见面一样，看起来火光四溅，只是他们不算严格意义的情侣，甚至，这是他们第一次拥抱。

大厅里，熙熙攘攘，匆匆的脚步，急切搜寻或期待的眼神。没有人抬头瞧一眼，这对如此缠绵的情侣，机场本不就应是相遇或分离的渡口吗？有欢喜，有不舍。所有的欢笑和泪水，都是给当事人留下的，与旁观者无关，旁观者也有自己的欢喜和泪水，要在此刻洒下。

他们就这样抱着，彼此都能感受到饱满，心也被填满，仿佛两颗心穿过胸膛，连接在了一起。

好久不见。三天而已。三天零四小时。

她牵着他的手到沙发坐下，韩更总是那么安静，像一个乖乖的大男孩，坐在她的侧面。手牵着手。他的手纤细修长，但又不缺乏力量感。

真没想到，你会来看我。韩更有些激动地说，能感觉到他声音的颤抖。

当然会，心里突然很想。Ada把头靠在韩更的肩膀上，脚顺势搭在了茶几上，斜斜地躺着。

累了吧？我给你揉揉。

Ada眼睛微闭，轻点点头。

可以给我讲一讲你手臂上的数字是什么意思了吗？韩更用食指在这些数字上画了一遍：1114。

是谁的生日？

Ada笑了，这笑是对他猜测的肯定。是的，就是一个人的生日。她的前男友，她深爱的前男友，她爱而不得的前男友。

纹生日的时候，其实已经分手两个月了，他走的时候什么都没留下。他来的时候什么都没带来，留个念想的物品都没有。于是Ada在右胳膊纹了一个他的生日，来纪念这段刻骨铭心的爱，她自以为是的刻骨铭心。

     Ada三十三岁那年的一个周五晚上，无聊和寂寞让她突然想去酒吧喝杯酒。

这么多年来，她身边从来就不缺乏追求者，几乎每天都有，在机场，车站，甚至走在马路上，都会有人主动上来搭讪，问可否给个电话或者加微信，她都是淡定地摆摆手说，不好意思。

但这一次例外。   

您好，请问几位？

一位。

我们这里套餐有三百八十八、八百八十八，您看要哪一种？

三百八十八。

好的，您稍等。

她被带到靠近T台的一个卡位上，此时，酒吧内大家都在兴奋的摇摆扭动。这间酒吧是一个月前刚营业的，口碑不错。音响和布景挺好，空气没有那么污浊，时不时地喷洒一些芳香剂，舞台中央，一位说唱歌手正在即兴说唱，旁边是穿着比基尼的伴舞。她把鸡尾酒倒在高脚杯里，轻轻抿了两个口。她极少喝酒，偶尔几个谈得来的朋友聚会，她会喝一点，微醺。只不过这是很久远的事情了。

微信响了，张总发来的信息：明天上午销售会议临时取消。最近公司业绩下滑，几乎每天早晨都要开例会，连续半个月，这让Ada有点崩溃，往日，她基本都是九点半到公司，泡一杯咖啡，浏览一下网页，上午就过去了，午睡到两点，开始工作，一直到将近八点，然后喝一碗粥，便去健身房训练，周而复始。这个月生活全部打乱了，业绩压力让她连日失眠，每天睡觉前，她总要喝上半杯红酒才能勉强入睡，酒量反而越来越大。

明早终于可以睡个懒觉了，今晚可以多玩一会，想到这里，她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站起来，拿起座子上的扇子和荧光棒，合着节拍开始扭动起来。

虽是冬天，酒吧里却暖洋洋的，灯光昏黄，舞动一会，Ada浑身发热，她脱掉呢绒大衣，拽了拽露出腰部的毛衣，毛衣紧紧裹着身体，勾勒出她凹凸有致的身形，虽然已三十多岁，但是身材依旧保持得很好。

跳了一会，有些累了，Ada又回到座位上。她放下扇子和荧光棒，把手伸进衣服兜里，摸来摸去，忘记带烟了。她已有近十年的烟龄，但她自制力超强，每天要求自己不超过三支，即使压力再大，也没有丧失底线，同事们都说她太可怕，其实，她心里知道，虽然她很想抽，但只要她想戒掉，随时能戒掉。并不是她没上瘾，而是她就是这么狠，对自己狠，对别人狠。而这恰恰也是她的魅力所在，大多数跟她接触的人看来，她似乎没有什么事是做不成的，更没有什么事是她放不下的。

邻座有个小帅哥，叼着烟，低头玩手机，她转身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兄弟借一支烟，小帅哥扭头看了一眼她，然后不紧不慢地说，别抽了，抽烟不是好姑娘。然后又扭头开始玩手机，Ada觉着他的话好笑，但还是忍住了，没笑出来，又说，我早已经不是好姑娘了，也不需要这一支烟给我树贞洁牌坊。

Ada确实算不上一个好姑娘，至少不算严格意义的贤良温顺的姑娘，她从小叛逆，有主见，让父母、老师很头疼。对一切充满好奇，又不乏冒险，很多事情的选择缺乏理智和深思，明明可以考上一所非常好的大学，却中途退学，去日本半工半读哲学，留学回来参加公务员考试达到录取分数线，但为了看一场演唱会，竟放弃参加面试。她的人生在很多人看来似乎就是一场闹剧。

小帅哥抽出一支烟放在嘴里点燃，吸了一口递给Ada。通常，只有关系很铁的朋友，才会这样，对Ada来说，是头一次。她其实有洁癖，她从来不跟任何人共用物品，吃饭的时候，也只吃自己周边的菜，但，她还是接了，放进嘴里。其实，无论是小帅哥或者成熟大叔，在她的世界很多，但是都不能引起她的半点兴致，她算是一个声音控，对男人说话的声音，特别在意，嗓音的高低，音量的大小，语速的快慢。她很在意，在她的认知里，这决定了男人的心胸、格局、思想、胆识。

一般来说，见到Ada的男人都会忍不住的瞄一眼她，或正视或斜视。但小帅哥点完烟后又开始闷头玩手机，似乎眼前的Ada让他视而不见。倒并非自己自恋，，突然见到一个冷眼，心里多少有些讶异。她平时从来不主动跟陌生人搭讪，但，此时她却忍不住想跟他搭讪。

在玩什么？Ada深吸一口烟探着头问道。

俄罗斯方块。

这么low？这是Ada的第一反应，她本来想嘲笑一番，但还是忍住了，毕竟跟他不熟悉，何况一个女人嘲笑一个男人的品位，或许会招致不必要的麻烦，尤其是在酒吧这种场合，各色人等，鱼龙混杂。

哦，挺好的。她违心附和，这句废话还不如不说。傻子都能听出敷衍。

给。手机递到Ada面前，你也玩一局试试，很爽。

大哥，我小学三年级就开始玩了。Ada弹了弹烟灰，稍显不屑地说道。烟灰想死去的萤火虫带着点点星火顺着桌角飘落到地上。

Ada接过手机，按了一下go。我操，速度太快了吧，刚开始就是18级，简直是专业水准，方块急速下落，应接不暇。不到一分钟，自己便败下阵来。她的脸涨潮似的红起来，当然没人看得见，哪怕小帅哥。不过她自己很清楚。她把手机递给小帅哥，讪讪地说，你牛逼，看来达到职业选手的水平了。

正午的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射进来，投射到Ada的脸上，像一道闪电，在她的脸上开辟一条沟壑，眼睫毛像麦浪在暖风中微微摇摆，Ada的睫毛长长的，以至于让韩更过分的好奇，他用食指轻轻地触摸，感受那细微的痒痒的触觉。

这是第一次，他们之间的第一次，第一次紧紧相拥，第一次亲吻，第一次这么深入的交流，第一次让阳光温暖他们彼此的心，第一次被睫毛撩拨的内心痒痒的......

都是成年人，没有太多的铺垫，进入主题。Ada的身体一览无余地被韩更剥落在沙发上，像一件艺术品，准确的说是像一幅油画。她的身体像沙漠，而纹身则是点缀其间的绿洲，虽此刻是纹丝不动的，但是充满无限的力量，仿佛能把韩更一口吸进去。纹身从脖子下的锁骨开始，一直蔓延到肚脐。韩更突然脑海里冒出《海伦娜·弗尔曼肖像》。

翻云覆雨。

他们蜷缩在沙发的角落，烟雾缭绕。远远看，更像是浑身氤氲着薄雾，充满了烟火气。真正的美，不是高潮那一刻。

而是此刻——忘我的一刻。

融化掉自己的此刻。

韩更起身，拽下床上的被子，搭在Ada身上，转头走到床沿坐下，拨通了前台的电话。

来两份午饭套餐，两杯橙汁。

嗯，就这些。

需要多久？

嗯，好的，谢谢。

韩更挂掉电话，纵身一跃，像似做了一个撑杆跳，以手臂为支点，稳稳地平躺在了床上。一上午的时间，在长一点八米，宽八十公分的简约宜家风格的沙发上，聊天，拥抱，做爱，生活。狭小的空间，并未有丝毫的局促不安，反而充满了无限的安全感，仿佛有半截的墙，将一切阻挡在外边，只允许空气，阳光的进入。

有空吗？一起晚上吃个饭？Ada编辑好信息想微信发给他，他们这几天一直没有联系，或许小帅哥是不想，但Ada是不敢，她不想让自己这样主动，但是还是按捺不住心里的急迫，想见他的急迫，想了解他的急迫，甚至想拥有他的急迫......在忙吗？她还是把这句信息发过去了。

最近几天，她总是惦记着酒吧的小帅哥，那晚，小帅哥说困了，要回去了。Ada说，方便加个微信吗？小帅哥划开手机把微信二维码递给Ada。她心跳有些加速，自己也有点懵，都三十多岁的人了，至于这么激动吗？什么样子的场面没见过呢？什么样子的帅哥又没见过呢？但不知为何却被眼前这个瘦弱又略显冷漠的男孩深深地吸引着。

没有任何信息回复。大概过了十分钟依旧没有任何信息回。一上午她被这条消息搞的心神不应，她极少这么不淡定，算了，随他吧，她顺手把手机丢到沙发上，继续开始工作。她脑子冒出个念头，前两天网上还讨论微信为何不开发一个功能，消息发送过去显示，已发送，已读的状态，当时自己觉着这个好无聊，而此时才发现这个功能有多人性。

一直到中午，她没再看一眼手机，午饭潦草吃完，她趴在工位上休息，这是她三十多年养成的习惯，每天中午若不休息，整个下午会萎靡不振。以前午休趴着总是打嗝，医学叫呃逆。后来她自己慢慢摸索，终于找到一个适合自己的姿势，一只手臂伸着，头枕着手臂，另一只手环绕抱着头。这让她突然会想到孔子说的曲肱而枕之，不禁觉着好笑。

两点，她被闹钟吵醒，伸伸懒腰，顺手摸过手机，准备把闹钟关掉，屏幕上出现一个字：嗯。

她的心像被雷击。

把手机放下，去洗手间洗把脸，回到工位上，划开密码锁，又仔细的看了几遍，看了几遍，嗯这个字。文字的表达确实太单薄，如果是一段语言，你通过音调，声音大小，快慢。能听出来，这个字表达的意思，如果是轻声，可能是表示频频点头，对我的信息表示欢迎，但又不知道下一句要说什么。如果是四声，可能表示有点不耐烦，想尽快终止接下来可能出现的谈话，如果二声，可能表示对我的信息表示惊奇好奇或者意外，甚至期待我接下来要说的话。但是，这个没有任何前后文的嗯，让人很难理解琢磨。一般通常的回答，可能会说，嗯，不好意思，我刚看到，我在做某某事情之类，如果想继续聊可能他会引出话题，比如，你最近好吗？或者你怎么有空找我了等等。

管不了这么多了，今晚有空吗？一起吃饭吧。Ada把早已经在脑子里存了好久的这句话发了过去。她知道，可能又会好久不回，或者是第二天早晨才回。但是总归会回复的。这一点她深信不疑。信息发送完，她发现竟然忘记打问号，变成了今晚有空吗，一起吃饭吧。她又赶紧撤销，重新发送了一遍。

很意外，她还没放下手机，消息就回过来了，嗯。又是一个字，又是这个字，以至于她怀疑自己的手机卡顿，或者自己眼睛花了。她又一下聊天记录，前后文其实一共四句话，她数了数确实是两个嗯，一行一个。只不过稍有区别是，最后这个嗯加了一个句号。

她又迫不及待的编辑一串文字发了过去，告诉他地点和时间，最后又重复了一句，记住五点半，不见不散。这次他一直没有回复。

她抬手看看时间，手表时针指向4，分针也指向4，但是没有重合。她迅速爬起来，慌乱地穿上内衣毛衣袜子裤子，来不及了，来不及了，忘记了我五点半有重要的事。什么事？你不是刚回来吗？韩更问。我先走了，回头说。她把头发胡乱扎了扎，关上门迅速冲进电梯。

一出电梯，Ada感觉迷路了，分不清方向，她闭上眼镇静了几秒钟，睁开眼，看到右前方四五米的前台。她沉着地走过去，压低声对服务员说，我昨晚被强奸了，在305房间。说完她扭头跑掉了......服务员盯着她远去的身影，又扭头看了看旁边正在登记客房的同伴，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语言很利索，但说实在话，我没看懂，或者是看懂了，心里抗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