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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坨子中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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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1-27 19:30:1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石坨子中学
宋扬
1
在焦急的等待中,时间来到了八月。有小道消息开始流传,说县教育局对今年的师范类毕业生不包分配了。时间很快就来到九月,流言成了现实。我们县是国家级贫困县,财政困难,要一次性解决三百来个师范生的就业问题,更是难上加难。如何办?读了三年的大专,总不可能回去挖田坝啊!
母亲红肿着眼睛找到姑妈,让姑妈想想办法。姑妈是我父亲的亲妹妹,她和姑爷在区镇上经营一家照相馆。照相馆承包了我们区办理身份证的证件照和全区十多个乡镇学校的毕业照。母亲只能抓住她这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姑爷和每个乡镇的校长有业务往来。几番打听,一个乡缺代课老师,校长和姑爷理起来还是亲戚。八月底的一天,我正在帮助母亲打理第二天要卖的生姜。姑爷骑了摩托车来让我准备一下,明天去那个学校报到。母亲忙丢下手里的生姜,帮我准备衣笼罩被。
姑爷把我载到那所学校时,距离开校还有两天。人情世故,姑爷很清楚,母亲给他的钱,他买了一瓶“剑南春”作为见面礼。我们把酒提进校长家。
听说有没有找到代课工作的毕业生去教育局讨要说法。那么多年的分配工作制度,怎么说变就变了呢?国庆节期间,这事闹到了县政府,我得到消息比较迟,说是一两百毕业生把县委门口的路都挤断了。国庆节后,好消息传来,我们的分配问题,定了,一定解决!
2
虽然包分配成了定局,但学校也分三六九等。县城的学校想都不要想,只能盯着乡镇学校想办法。高寿县分十几个区,每个区又分十来个乡。进区镇学校也比登天还难。十几个乡的教师削尖了脑袋往区上钻。区委干部的老婆、子女,甚至县上一些工人的家属都霸占着少量的位置,哪是一个农家子弟能进得去的?母亲和姑妈又是一番比较。我代课的这所学校离家近,除了区镇所在地的初中,也算排在前两位的大学校。加上有之前的铺垫,干脆就想法留在这所学校。
这事想来难度不大,只要区教委提出要这个人,县教育局在分配时,直接安排过来就行了。区教委的秘书是从我们村出去的师范毕业生。这位秘书先是在区镇小学教了几年书,然后被提拔了。而且,他还教过我的小学。
这事说到今天,父亲都还在数落我。我不知道在我分配工作的这件事情上,父亲给秘书的赔礼道歉有没有真的被秘书接纳。我那时是真不懂事呀。论宋家的辈分,我比秘书高两辈。读小学时,我应该是在同学中提起过此事。就有饶舌的学生把此事告诉了秘书。秘书大为光火,话到父亲耳朵里就变成了我在同学面前充当秘书的爷爷。父亲虽然没有打我,但把拳头捏得嚓嚓响,凶神恶煞地像是想要把我锤成肉饼一样。我有口难辩,也就默认了此事。
此事,我不知道秘书没有没耿耿于怀。反正我父亲送出去的一瓶比“剑南春”还贵的白酒是泥牛入了海。一年后,母亲曾有一两次想质问酒的下落。父亲都拦住了她,父亲把所有的结局都归因于我无遮拦的嘴。他只说:“算了,都过去了”。其实,那一瓶酒要花掉了他在区邮电局当临时工所得的三个月的工资。我一直不愿揣度秘书有没有按照父亲的请求,把酒转交给区教委一把手。也许他交了,也许没交,都不重要了。我在石坨子中学上班后的第二年曾经迎面撞上秘书,他好像已经完全忘记了我和他之间的事。我却无比尴尬。多年后再见到他,我依然会礼貌性地打个招呼,问声“老师好!”他也笑笑寒暄一下。也好,过去的,都通通忘掉吧。
大人的世界,小孩永远不懂。我和两三百个应届毕业生坐进县教育局的大会议室时,我几乎是成竹在胸的。大家都在焦急等待台上领导宣布每个人分配到哪个区。至于具体到哪个学校,到区教委报道后由区教委定。当领导念出我的名字和“牛角”三个字时,我傻了眼。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反应过来——那瓶送出去的酒如同落进长河的小雨点,长河依然是长河。
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坐上返回龙腾镇的公共汽车的。走到镇上,我已经无力往家的方向走。姑妈的门市敞开着,空无一人,她也许在隔壁领居家摆龙门阵。我走上楼,像进自己家一样轻车熟路。我知道姑爷常喝的白酒放在哪里。我打开那瓶散装白酒的盖子,举起,想起几个月来四处找工作的辛酸,想起当天开会前,一些师专校友的祈祷“千万别分配到牛角区,那个野鸡岭乡,连场都不赶,街都没有,拉屎都不生蛆”的祈祷,再想起父母点头哈腰四处求人的卑微,一仰脖子,大半瓶白酒见了底。
3
我是如何睡着的,又是如何在一片惊天动地的板动中醒来的,我浑然不知。恍惚中,母亲已经从家里来到了姑妈家。那时天已经大黑,她或者是得到了从镇上回村的村民带的口信,或者是被姑爷用摩托车接来的。姑妈晃了晃空空的酒瓶,好像在说着“这啷块(哪里)要得?大半瓶白酒喔……”母亲眼泪梭腮边,她用手抠我的喉咙,说“二娃,吐出来嘛,吐出来嘛,吐了好受点”。我头痛欲裂,一望见母亲哭,我也委屈地哭出声来。泪水混合着喷涌而出的呕吐物,弄得满地都是……
当我再次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在我睡着的这十几个小时,母亲和姑妈、姑爷一定紧急商量了很久。我醒来后,得到的消息是还有希望。姑爷已经和我代课学校的校长联系了。校长曾经在牛角区一个乡当过校长,现在的牛角区教委一把手是他的老领导,可以试一试。
仿佛一个行将闭目的老人看到了最后一抹夕阳,我的眼睛一亮。事情都这样了,死马当活马医吧!
事不宜迟,第二天一早。姑爷以200块一天的价格喊了镇上唯一一辆跑“野的”的野马牌小汽车的师傅。我们往我代课的学校赶。显然,让校长坐我们的摩托车去牛角见教委领导是非常不合适的,虽然校长自己也常骑一辆半旧的摩托车。姑爷征求校长的意见,怯怯地问封个多大的“封封儿”合适。校长比出一个8的手势。姑爷担心是不是少了点,校长很有信心的样子,说:“我和他是老关系了,他多少要给点面子嘛!”姑爷像吃了定心丸,我只能茫然地看着他们。
校长并没有先打领导的电话,虽然他的腰杆上别着乡上第一批翻盖的摩托罗拉手机。他断定地说,明天区教委都要开分配会了,领导应该不会出远门。到了领导家楼下,校长让我们等他,他一个人上了楼。我和姑爷在楼底下正干着急时,校长下来了,他说X主任到高寿开会去了,我给他打了电话说明这层关系,信封我留给他家属了。
姑爷选择了牛角区最高级的饭店,点了几个小饭店里最拿得出手的好菜,算是感谢校长帮这个大忙。因为校长并没有见到领导本人,看得出来,他心里也没底。
事已至此,再多想也不起任何作用。我横下心——反正好歹要分个学校。第二天上午,我背着铺盖,提着装衣服的口袋从代课的学校坐车赶到牛角区教委。这个地方我昨天才来过,区教委的家属楼就在教委办公楼的旁边。那里面住着一个人,掌握着分配我们这二十多个师范生的生杀大权。
下午两点开分配大会。各乡的校长们都来了,开完会后,他们将领走属于自己的属下,像从市场上抓走一只鸡那么简单。兴奋与焦虑写在不同的人的脸上。已经提前“做了工作”的毕业生,兴高采烈;大多数人用惶恐的眼神打量着校长们。我的内心是忐忑的,我不知道自己会有怎样的命运。牛角镇中是不可能的,高湾乡与石坨子乡是第二梯队。校长已经在电话里表达了把我分到石坨子中学的请求,一来,它是大乡的中学;二来,石坨子乡与龙腾区交界,我回家还算方便。除了第三梯队,剩下的野鸡岭乡就是那个鸟不拉屎的边缘世界了。
教委x主任坐在主席台上,摩挲着自己的玻璃茶杯,开始宣布分配计划。首先念到的是进牛角镇中的老师。被念到的那位女老师朝她的同学微微一笑,大家一看她的衣着打扮就明白了——她是县城人。接下来念去高湾的老师,共两人,我没有听到自己的名字。随后念去石坨子中学的老师。当听到我的名字时,我恍然眩晕了那么一小会儿。确认没有人与我重名,我才平静地答到“到!”我已经没有精神去狂喜……
第三梯队的情况,到如今我已经完全记不住了。我只记得,坐我前排的那个身材小小的女生听到自己去野鸡岭的分配令时,她消瘦的肩膀轻轻耸动起来,我听到了她轻轻的哭泣声……
4
从区教委出来,我和杨老师以及刘老师屁颠屁颠地跟着新校长去坐从牛角区镇发往石坨子乡的公共汽车。
虽然是区委所在地,那时的牛角镇还没有车站,去往各乡的公共汽车就停靠在各路口的道路边。要去那个“鸟不拉屎的”野鸡岭乡,只能先坐车到高寿县最高峰——野鸡岭山的山脚下的高湾乡,再沿着弯弯拐拐的土路步行十来里路往山上走——野鸡岭乡没有公路。相对而言,石坨子乡算不错的,从乡停车场下来,步行几分钟就到了石坨子中学。
校长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黝黑的肌肤在黑体恤衫的映衬下更黝黑了。他矮小敦实,蛮厚的手臂壮实有力。一看,就知道他也是出自农家,干过农活的人。他的体恤衫扎进灰黄色的休闲裤里,一根黑亮的牛皮袋上挂着翻盖的小巧的摩托罗拉手机——貌似这是所有校长的标配。这样的打扮让他显得孔武又精神。
石坨子中学很多人都认为,戴着眼镜、秀秀气气的刘老师是我的对象的不二人选。我却一直不来电。刘老师的眼镜片好厚呀!与啤酒瓶底也不相上下啦。她个子小小的,说话声音柔柔的,标准的学生妹形象。她穿一件浅花的白衬衫,这让她清癯的面容更加白皙了,白皙到病恹恹的感觉。她应该穿一双丝光袜子的,可是她没有,这让她洋气不起来。
杨老师是个少年秃顶的人,尖尖的额头上方植被稀少,留下“山”字型的发际线。我一看见他,就想起了黄宏小品里的一句话——锃光瓦亮的脑门儿。
我和杨老师被安顿在靠近食堂的四合院的角落。角落的角落,还住着一对“半教半农”的夫妻——男人是学校教数学的张老师,他的老婆没有工作,是农村户口,却没有种田。她挺着个大肚子,专心煮饭,也在家的窗户那里,递给在窗外的学生一些简单的零食和文具——学校不准学生进他们家。好在他家在底楼,临街的窗口恰位于学生上课的必经之路。别人不愿意住的房子,给他们提供了开小卖铺的机会。
我和杨老师只分到一间临街的房子。每次要进去,还得从吴老师的房子穿过去。吴老师不在学校过夜,只是中午在宿舍里睡个觉。吴老师在村上有房子,他老婆种着家里的地,他家也是半教半农。
半教半农在20年前的石坨子中学甚至整个高寿县的中学,算普遍现象。他们有个共同的特点——男人是教书的,女人没有工作。永远不可能倒过来,如同钱钟书在《围城》说的“本科生只能娶大专生,大专生只能娶中专生”,这些20年前的乡村中学的师范生,若是下手慢了,或家境不好,娶个没有工作的姑娘便是天经地义。有姑娘也瞄着他们,比如街上的有铺面人家的女子,比如乡上小干部的没有出息的女子。
5
这一婚配规则在一对夫妻那里被打破了。女教师的丈夫是一个没工作的无业游民。他天天用一个竹篾做的背篓背着一岁多的孩子在校园里闲逛。他俊朗的的脸有点明星的样子,我努力想了很久也没有锁定他到底像哪一个明星。要不是我偶然听到他老婆和几个女教师在办公室摆谈各自的恋爱经历,我不会想到那个男人到今天在她眼里依然像大名鼎鼎的梁朝伟。
一个花痴女子在高中时爱上了“梁朝伟”。她考上了师专,他没考上。他打工养她读大学,她工作后嫁给他。他在她眼里依然是梁朝伟。
梁朝伟是不会佝偻着腰,背个背篓无所事事地闲逛的。他放下背篓后,依然佝偻着腰,肩膀微微拱着,这怎么会像梁朝伟呢?
学校的物理老师兼电工徐老师家常常发生“河东狮吼”的事故。徐老师是个挺着肚子的大胖子,和我们打起乒乓球来也算身手敏捷。他在老婆面前却蔫得一塌糊涂。资深的老教师和一些女老师揪住他家的一个笑话常戏谑他:“徐胖子,今天没有轮到你带娃儿,可以出来逛一圈哇?”原来,徐老师的老婆和他约法三章,两人轮流带娃儿,一三五、二四六。据说,有人在他家的墙壁上看到了“君子协定”。徐老师的老婆一把把儿人,却经常让徐老师脸上挂着东一沟西一槽的抓痕走进教室。当然,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徐老师反击起来,他老婆的脸照样见不得人——左一块右一块全是淤青。
徐老师的老婆没有正式工作,但挣的钱不比他少,她是有资本和徐老师硬杠的,尽管往往两败俱伤,但至少精神是胜利了的,并取得了某种意义上的平等。
徐老师的老婆在街上的固定位置有相对固定的摊位。每天,在那个位置,约定俗成按部就班地容纳下四五家卖地摊货衣服的商家。徐老师的老婆也占据了一席之地。差不多半个月一次,徐老师的老婆他们几个人相约去省城批发衣服。坐每天固定一班的车直接去省城,晚上再返回来。凌晨五点悄悄地出去,夜里九、十点再惊天动地地回来——徐老师老婆会在校门口扯起嗓门喊:“徐胖子,出来搬衣服!”徐老师此时就和颜悦色地穿过学校的篮球场,朝放包裹的地方疾步而去。只有在这个时候,两人的默契看不出任何异样。
如果没有那个瘫痪在床的女儿的存在,会计王老师的生活该是多么完美。王老师的父亲是石坨子中学退了休的老校长,他的妻子韦老师教的是关系户班——乡上干部的娃儿、有店铺的人家的娃儿都在她的班上。韦老师的父亲也是石坨子中学的退休教师。两代人都有固定工资领取的家庭,在石坨子中学绝无仅有。然而,他家藏着一个秘密。在他家居住的三居室的套房的一间屋子里,常年呆坐着一个瘫痪在轮椅上的女孩。我只见到过老王老师和老韦老师牵着一个胖嘟嘟的乖巧的小男孩任由老师们逗玩。过了很久才知道这个刚会走路的小男孩是二胎。据说生小男孩之前,韦老师一开始是不同意的,怕冷落了女儿。双方老年人眼见大女子是越来越不行了,才劝他们又怀了一个。
据说,我离开石坨子中学后不久的一天深夜,全校的老师都听到了韦老师撕心裂肺的哭声。大家不用想,就都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6
与校长夫人在同一个年级当班主任,你能教到最好的班?屈指一算,乡镇户口的娃儿都跑校长夫人班上去了。校长夫人皮肤比校长还粗糙。有事没事,在校在外她都铁青着一张长脸。有时迎面碰上了,我们几个新来的老师都陪了笑脸和她打招呼,她只是略微扬一扬下巴而已——似乎那也算一种点头。
校长夫人自有她骄傲的资本。有一部分多嘴的女教师私下很鄙夷她,她们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地切切查查,这种骄傲的在她们嘴里的另一种方言说法是:男人干事(能干),女人展势(炫耀)
当然,校长夫人的骄傲还来自她高出别人一截的教学成绩。铁腕夫人治班如治军。顶着校长夫人的名头,任随哪个二不挂五的“费头子”到了她班都得收敛三分。班风有了保障,教学成绩自然就好。
还是有教师不服气,认为校长夫人班考得好,是占了生源好的“欺头(优势)”。住我旁边犄角旮旯里的张老师也是教数学的,他的意见尤其大。在他多次发牢骚后,校委会决定分配班级时抓阄,根据小学毕业考试的成绩把学生排序。第一名搭配倒数第一名,第二名搭配倒数第二名,依次搭配下去,最后抓阄。让人无可奈何的是,那些关系硬火的,没被分到校长夫人班的家长不干了。几个班主任只得又将成绩相同或接近的娃儿进行对换。
第一次期末考试,校长夫人班虽然优势弱小了,但还是鹤立鸡群。本来就因为老婆没有工作说不起话的张老师这下彻底蔫了。我去石坨子中学的第一年,他为评中学二级教师职称与人争得面红耳赤。第二年,他自觉地屏声,收敛了满腹牢骚。大家看他,也都不自觉地感觉他矮人一等一样。他的老婆给他生了一对双胞胎。到第三年,双胞胎会到处跑了,他们偶尔跑到我这边来看电视。张老师就飞过来把两个儿子赶回去。为了不让孩子看电视,他家没有买电视机。他家的录音机里天天放着幼教的磁带——“爸爸的爸爸是爷爷……;1+1等于2……;A……B……C……D……E……F……G……”。
到我离开石坨子中学时,张老师也没有评上中学二级教师职称。听说,张老师的两个儿子都上了大学,一个还读的师范大学。张老师这下可以扬眉吐气了,但那些与她争过名夺过利的人,已经大多离开了石坨子中学。
我接的这个班算五个班中的第二梯队。在强势的校长夫人强大的关系网中,居然遗漏了两三条小金鱼儿——乡农村信用社一个职员的女儿,开副食店的王胖子的儿子和雄心村支书的儿子。我分析了一下,信用社这个女生,他爹肯定是放不下面子——我的前任班主任的老婆和他是同事,把娃儿送到另外一个班,显然有点挂不住脸。至于王胖子和支书,搞不懂他们为什么没有随大流择班。
再仔细一想,能够从一个普通教师不经过诸如团干、工会主席、会计、出纳的过渡而直接调去另一所学当二把手的班主任肯定也是“有两把刷子”的。
会教书算“刷子”之一,另外一把“刷子”当然是——关系。这个刚在牛角区其他学校上任的教导主任的老婆是石坨子乡农村信用社的正式职员,而且是牛角区本地人。盘根错节的关系网抬都可以把他抬上领导的座椅。在高寿县的大多数校长都还在骑突突突突的摩托车的时候,这个教导主任已经不知从哪里整了一辆二手的“奥拓”车。摩托车是肉包铁,奥拓车是铁包肉。四个轮子比两个轮子多的,不只是两个轮子。
7
除了几条从大网里漏出来的小金鱼儿,我班上更多的就只是小虾虾了。
周海同学是我班成绩最好的,我原以为他会是我班最有出息的一个。大约五、六年前,我接到过他的一个电话,他帮一个亲戚咨询娃儿如何才能入读我目前在省城工作的学校。听到他的声音,我先是惊喜,知道他的近况后,我陷入了深深的怅然若失中。
接班时,我翻看了一下原班主任留下来的期末考试成绩册。周海排在第一,和他一接触,我发现他还很懂礼貌。他本身也是学习委员。我组织的换届选举结束后,他依然是学习委员。看来,这娃儿人缘也不差。
最后的升学考试,他顺理成章地拿下了班级第一名。他因为几分之差没能进入县城最好的中学——高寿一中。牛角中学是大眼筛子,筛出一部分优秀学生。顶尖高手才可能考进县城的三所中学。高寿一中就像是筛子中的米筛,梳子中的篦子,能被它留下来的,都是精英中的精英。石坨子中学每年有三五个人考上高寿一中的业绩,已经是牛角区中,除了牛角镇中以外数一数二的。
退而求其次,周海同学以远远超出录取分数线的成绩进了县城的二类高中。按理说,以他的家境,他不应该不知道努力;以他的智商和基础,不应该连个专科都没考上。我百思不得其解,甚至隐隐有这娃儿良心都被狗吃了的感觉。
他家三兄妹。他有个哥,在牛角读高中;还有个妹妹,在石坨子中学读初一。我没见过他整日务农的父亲。九月份,初三开学,他母亲背来半背篓刚刨的新鲜花生,连同背篓一起放在我的卧室里,花生上面还卧着二三十颗土鸭蛋。我知道她家娃儿多,让她把花生背回去,她来不及拿走空背篓,转身就跑了。有两三次,他母亲在街上碰到我,还一再央求我对娃儿要求严格一点。我在石坨子中学收到的唯一礼物就是这背篓花生。这样的家长显然是非常期望孩子在读书上能出人头地的,她让我想起我四处求人的母亲。说实话,并不是因为花生,主动关心娃儿成绩的家长太少了,周海的妈妈是最关心的一个。对这样一个家长,对这样一个品学兼优的农家娃儿,我怎能不关爱有加呢?
初三的最后一学期,每个班都提前毕业了一半左右的学生。连普通的牛角高中都铁定考不上的学生被高寿县的几大职业技术学校提前录取走了。我们班和三班合成了一个班。三班的班主任不教语文了,专职当班主任;我呢,不当班主任了,只教语文。合班后,班级管理难度加大了。二班与三班本来井水不犯河水。如今把两股水流合并,班级小团体就分裂开来。我接手的时间太短了,还没来得及磨合,三班的几个不学无术的校霸此时却异常怀念起他们的语文老师来——虽然他们以前在语文课上也调皮捣蛋。他们现在要搞事情。敢搞事情?欺负我是新来的吗?
有一天,三班那个校霸中的“大哥大”把匕首带到教室来了。那几天,班主任生病了,在住院。我让“大哥大”把匕首拿出来,他不肯。我急了,冲回到我的卧室,提了两把菜刀又冲进教室,“嘣”“嘣”两声,我把菜刀砍在课桌上,我指着校霸叫嚣:“你要爪子(干什么)?你有好歪(厉害)?来!来!来!一人一把!”菜刀在桌子上明晃晃地,还在颤动。全班同学都吓傻了。毕竟还只是十五六岁的娃儿,“大哥大”先服了软,虽然极不情愿,也只得恨恨地交出了匕首。
这次大获全胜后,三班的几个校霸不敢挑衅我了。但他们有自己的办法。我的得意门生、我的学习委员周海成了替罪羊。
临近中考的一天下午。有女生来给我报告,说三班的几个娃儿要在路口收拾周海,这次,他们还找了两个石坨子乡的街娃儿。我一听,血往上冲,敢搞我的人!冲到校门口修摩托车的地方,我才发现自己赤手空拳。我对老板说,借用一下你的扳手,老板见我怒气冲冲,知道没甚好事,死活不借。我拿起一把最大的扳手一趟子跑了。等到跑到周海回家的那个路口,那些街娃儿和三班几个校霸早跑了。周海和几个我班的男生在一起,我问周海挨打没有,他说他们本来准备动手了,听人说你撵出来了就跑了。
我回去还扳手时,被老板痛骂一番,我赶紧赔礼道歉。虽然被骂了,但心里有英雄式的自豪。自豪以后,一股寒意才涌上心头:假如那街娃儿是不怕死的狠角色呢?
8
周海同学连个专科都没有考上的原因,我最近听到两个不同的版本。两个版本都让我心痛不已,尤其是后者。
有人说,他到县城后,迷上了学校附近的电子游戏厅。一个干干净净的农村娃儿,没有经受住突然撞进眼睛的城市喧嚣的诱惑;还有人说,他进电子游戏厅是事实。他的成绩虽不算拔尖,但考个本科还是绰绰有余的。高二时,他的妹妹考上了高寿一中,成绩出类拔萃。这一年,他父亲生了病。他和哥哥总得有一个人去打工。他进电子游戏厅是为了故意整垮学习成绩。这样,他的父母就不会为放弃他而内疚了。
同学是我亲自送去高寿水井区的。从水井区返回石坨子中学的路上。我的口袋了多了50元钱。50元钱不算小数目,是月工资的六分之一。拿了这50元钱,我有卖了女儿的负罪感。
几天前,我跟着校长送一批娃儿去高寿县城的一所职中。学生被新的老师领走后,提着黑色手提包的校长进了职中学校的校长室,他让我在外面等着。门关上了,我就候在外面。过了一会儿,两个校长称兄道弟地打开门出来了。职中校长带校长和我一起去县城最高档的八达酒楼吃饭。那一餐,我第一次坐了桌上铺着红桌布,盘子上有小方巾的大圆桌。同桌的,除了我,全是送生上来的各乡镇中学的校长。
拿着那50元钱,我瞬间明白了,这是职中发给送学生的带队老师的辛苦费。全校的几大职中全都处在县城里,只有四职中位于偏僻的水井区区镇上。因为我班上的这个同学是唯一一个读四职中的学生。校长嫌人少,就把送生的工作交给了我——50元钱,已经勾不起他的兴趣。
是一个很老实的学生,一说话就脸红。我不知道她在话务专业能否出人头地。提前赶走差生是提高学校升学率的快捷方式。校长一宣传,我们班主任也立即开始动员学生读职中。王的成绩很差,我就学着职中老师教的宣传技巧开导她说,以后是手机时代,需要很多的话务员。王同学动了心。她有一个老咳嗽的父亲,还有一个读小学的妹妹,她想早点挣钱。
那批学生中,读职中的大多半途而废了。我一直觉得我是帮凶,我和校长只是五十步与一百步的区别。我和王同学的最后一面就是在20年前我送她到水井区读书那次她随新老师离开时,回过头来对我第一次对我笑了笑说老师,再见!
9
石坨子中学的对面是一排小青瓦的老房子。有一间房子里有小人书租,租书的是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婆婆。花五分钱就可以租出一本。我读小学的时候,小人书是课本外的唯一的读物,花两分钱可以租一本。到我教书时,石坨子中学外的这家租书店已只有零零星星的几个学生进出。
男生都溜进租小人书的铺子的隔壁去了。那里摆了一张台球桌子和两台摇杆的电子游戏机。我有几次尾随进去揪出自己班的学生,其他班的娃儿就像没有看见我一样继续手摇头晃地打游戏——他们很清楚一个班主任的权限范围。
学校里那些热心的小媳妇儿开始关心我们三个新来的教师的终身大事。当她们知道刘老师有男朋友,在她们看到这个在县城上班的男人每周末都从县城石坨子中学后,她们不再怂恿我。杨老师和石坨子小学的冯老师正式谈起恋爱后,不再和我搭伙做饭了。他下了班就去小学。晚上回来时,有时早一点,有时已经是深夜了
估计是受了女方父母的托咐,老师把我介绍给他们村支书的女儿。相亲没选好时间和地点。赶集那天,那女子跟在她父亲后面。她肤色黑黑的,背着一个农村妇女赶集时总会背的背篓。我找了个马上有课的理由赶紧开溜。我才23岁,老师、老师的今天仿佛就是我的明天。不行,我要走出石坨子中学
2000年,石坨子中学来了一批新老师。有专科生,也有中师生。形势与去年又有大不同。这些老师全是代课身份,工资只有正式教师的一半多一点。到2003年前后,这些老师才陆陆续续考取公办教师资格。我的老婆就是这些代课转正的老师中的一个。我总算没有步半教半农的后尘,我母亲期望我永远脱离田坝的心愿也得以了却。
晚饭后,石坨子中学新老师只能去逛山。山上有一处响水洞,一眼很细的泉水终年不断。我们接一些回来煮火腿肠,味道确实很鲜。天,山上有种西瓜的,就在地头现买一个,很甜。有李子挂在树上,沉甸甸的,想偷两个尝尝,又怕别人看到看白了学校的老师。走走逛逛,新分来的七八个男女老师,就自然地分出了一对一对。
石坨子中学位于后山上的操场可以踢球,场地是没有硬化的泥巴地。一个大脚,就只能跑几十米的山坡下捡球。球有时不偏不倚滚进一丛鹅掌青里,鹅掌青的枝杆浑身是刺,常把那些掏球的孩子刮得哎哟哎哟叫。
暑假里,我被一所有真草球场中学录用了。我回石坨子中学的时间越来越少了。再后来,为了在一起生活,我的爱人也努力地离开了石坨子中学
我们都努力地离开了曾经努力进入的石坨子中学

作者简介:
  宋扬,1976年出生。成都市双流中学实验学校高级教师。1998年开始发表散文作品,作品散见于《华西都市报》《成都商报》《陕西工人日报》《春城晚报》等报刊。2019年,个人散文集《慢慢》由四川民族出版社出版。本文是其小说处女作。
通讯地址:成都市双流区东升街道迎春路三段双流中学实验学校宋扬
邮编:610200
联系电话(微信号)18982168987
身份证号:511102197612240453
交通银行成都市双流区西门支行,宋扬,62226205300058135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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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1-29 14:35:21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已阅。很真实,很亲切,叙述稍显琐碎,大白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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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29 22:17:34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王老师,这篇本来是作为散文写的,有文友说也算散文,就斗胆投到这里了。谢谢您的指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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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29 22:18:04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笔误,有文友说也算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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