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篾匠

老篾匠

川流

　　篾匠余老汉新编了个篾器，几位街坊老人都看不懂做什么用途。
　　这篾器不大不小，不圆不方，中间空心，四角微翘，底部还连着八字型张开着的两截小圆竹，那圆竹用软篾包了，不扎手。
　　余老汉，你这编的是睡觉的枕头吧？刘二婶边纳鞋底边问。
　　余老汉笑而不答。
　　枕头这么小呀？肯定不是。胡木匠围着篾器转了一圈后，替余老汉否定了。胡木匠和余老汉年纪相仿，如今很少上户干活，便常来余老汉家闲坐，他调侃地说，我看是老余编来藏钱用的。
　　抱着孙子的张大妈在一旁笑胡木匠，这东西口子都没有，怎么放钱进去？又不是变魔术。
　　王局长拿起篾器左看右看，微微点头，这不就是个工艺品吗！摆设用的。他边说边将篾器放到桌上示范，大家看，这两截圆竹正好可以靠壁竖起。
　　王局长退休前是县商业局副局长，自恃见多识广。
　　可余老汉还是摇头。
　　那到底干什么用呢？众人期待地望着余老汉。
　　余老汉将那篾器小心捧着，放到柜顶，并不说明，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
　　余老汉是鄱阳湖口双钟镇唯一的篾匠，祖传的竹编手艺。三年前，余老汉老伴因病去世，如今他独自住在东门口老宅。
　　余老汉独生子叫余小彪，当年余小彪高考落榜，余老汉想把竹编技艺传给他。谁知余小彪只学两个月便失去了兴趣，跑去市里打工，后来又和别人一起做五金生意，这一做就是十几年。随着余小彪的生意越做越大，他带着媳妇和儿子就在市里买房定居了。
　　余老汉暗暗叹息，这祖传的手艺怕是要失传了。
　　虽然说蔑匠在“九佬十八匠”中处于末流，但一根竹子要编成一件篾器，那得经过破篾、匀篾、煮篾、编篾、剪边、捆边、压平、锁口等复杂环节，并非易事。余老汉的竹编手艺更是一绝。
　　在余老汉眼中，竹子就是裁缝手里的布匹、绣花女手里的丝线。湖口县大部分乡镇都有连片的毛竹，而余老汉只买武山的毛竹，那里的毛竹海拨高、日照长，既有刚性，又有韧劲。余老汉挑选的必须是鲜竹，鲜竹最适合编篓打簟；还要尽量选冬竹，因为春竹嫩、易蛀；冬竹要挑小年的，小年的冬竹柔韧度更好。
　　刚买的鲜竹余老汉会马上处理，实在没时间也不会放过十日，否则割不出篾来。一筒青竹，对剖再对剖，剖成竹片，再将竹皮竹心剖析开，然后才开始破篾。余老汉的篾刀光亮得映得出人影，他膝盖上垫一块帆布，面前放一条长凳，将破开成拇指宽的竹片搁在长凳上，左手持篾片，右手握刀，暗用腕力，“嗤嗤叭嗤嗤叭”一片响，一片片篾如魔术般从篾刀上滑出，或薄如蝉翼，或厚如藤条，依编织需要而定。劈好的青篾丝细如发丝，不仅要手工打磨，还要经过大锅熬煮来增加强韧特质。
　　篾材准备好，才开始编制。余老汉量材适用，柔韧且富有弹性的青篾丝，他用于编织细密精致的篾器；黄篾柔韧性差，难以剖成很细的篾丝，他多用来编制大型的竹篾制品。篾丝在余老汉粗糙的手里灵巧飞舞，一件件篾器便逐步成形。竹床、竹椅、竹席、竹凳，竹篮、竹耙、竹帚、撮箕、箩筐、筛子、簸箕，鸡笼、鱼篼、黄蟮蒌、竹蟋蟀、竹知了、竹蜻蜓......生产用具、生活用品、儿童玩具，应有尽有，篾器大小长短，收放转折，全凭眼睛和手上的感觉，不光精巧漂亮，而且光滑细腻。
　　编篾器收边是关键，收得好不好，关系到篾器牢不牢，也关系到美不美观。以前镇上妇人们买菜的篮子大都是余老汉编的，那些菜篮子的边不仅收得经久耐用，而且花样百出，有荷叶边的，有水波纹的，有树叶状的……早晨，妇人们挽着篮子去菜市场买菜，是绝对不会弄混了。
　　一度，余老汉编的篾器成为镇上的紧俏货，人们买他的蔑器那是要排队的。余老汉干活时，家里总是挤满了人看热闹。
　　有一天，刘二婶凑近前说，老余，我看你编篾比我纳鞋底还灵巧呢。帮我编个荷篮吧，我好装针线用。
　　行，行。余老汉满口答应。
　　别光嘴上说的好听，我可都说过一个月了。刘二婶叮嘱。
　　好，等手头这批活做完就帮你编。余老汉手头不停歇，嘴里解释道，你看豆豉厂要我编大晒簟，一下要十个，又催得紧，实在抽不出空来。
　　那些年，余老汉这样被人催着要篾器是常事，但好货不怕晚，人们还是愿意等。
　　随着塑料用具等替代品多起来，余老汉的篾器买的人少了。他也可以完全不做，儿子都是老板呢。镇上有人说，这余老汉就是贪心。
　　其实，自从老伴去世后，余老汉就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不编织点啥，他觉得日子难熬。
　　余小彪很孝顺，隔些日子会开车回来看望余老汉。老远听到喇叭声，余老汉就欢天喜地迎出门来。每次儿子开车离开，余老汉都要往他车上塞上他编的篮子、筐子什么的，有时也为儿媳编些荷蓝、竹筲箕等小件。但渐渐地儿子儿媳不要了，有一次儿子说，爹，你不要再帮我们编了，这些东西拿回家去是负担，都要扔呢。
　　余老汉黯然神伤。
　　如今，只有孙子对余老汉编的那些小动物还感兴趣，玩起来爱不释手。
　　余小彪叫余老汉别再做竹编了，还要他跟着一起去市里生活。余老汉去住了几天，觉得儿媳并不是很热情，便找个借口回来了。
　　随着岁数渐大，身体日衰，儿子的探望成了余老汉心中最重要的期待。虽然，每次余老汉总对儿子说，我身体好着呢，你忙你的，不用挂念。
　　余小彪快四十岁了，这些年由于应酬太多，明显发胖，早生华发。有时他来余老汉这里，则说几句话，手机就响了，便不停地接电话打电话，有一次甚至靠在椅背上睡着了。
　　余老汉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儿子这老板当得不容易，累着呢。他劝道，小彪呀，钱是赚不完的，你可要注意身体。对了，你说的那个腰椎间盘突出的毛病好些了吗？
　　爹，生意场如战场，机会稍纵即逝，哪容我歇得下来呀！余小彪无奈地说，这坐多了、开多了车腰就会犯痛，一下半会好不了。
　　哦，那你以后少往家跑，从市里开车往返也得两三个小时呢。余老汉言不由衷地说。
　　叫你去市里一起住又不听。那样我不就不用跑了。余小彪嘀咕。
　　你家里被你媳妇弄得像宾馆样，我这一把年纪，咳咳吐吐的，去了不是讨人嫌吗。余老汉想起在市里过的那些日子，儿媳妇虽然没说什么，但那眼神可是明显的不待见。
　　唉，余小彪叹口气，说，爹，我走了，过几天再来看你。
　　那下次记得把孙子带来，我好久没看见他了。余老汉说。
　　自从那奇怪的篾器编好后，余老汉是天天盼儿子过来。可是转眼两个星期了，余小彪还没来。他忍不住拨了儿子的手机。余小彪为余老汉配了一个老年机，只是从来都是他接儿子的电话，他从来没有主动打过。
　　余小彪说，爹，我到广州来了，可能要下星期才回去。有事吗？
　　没事，没事。余老汉说，就问一问，你的腰还好吧？
　　还是老样子呢，我现在有事，回去再说。余小彪挂了电话。
　　余老汉握着手机愣怔了半天。
　　胡木匠再来坐时，盯着柜顶那篾器看了半天，说，老余，这东西还在这呀。没人要的话，送给我得了，我平时垫垫斧子、刨子什么的。
　　不行，不行，你要是喜欢，我抽空再帮你做一个。余老汉说。
　　另做就不必要，我是看这东西放着也是放着。胡木匠讪讪说。
　　这个周末，余小彪的车停到了家门口。难得的是，一家三口都来了。
　　余老汉乐得胡子翘上了天，搂着孙子亲不够。
　　余老汉要去买菜做饭，可是余小彪说，他们马上就返回市里去，中午一家人要去喝朋友的喜酒。
　　余小彪给余老汉带来了广州的特产，还有两瓶他爱喝的老酒。
　　屋里到处堆着竹子、篾丝，孙子东跑西跑，儿媳妇担心他摔着，不停地叫唤，她埋怨道，爹，现在还有谁会买你这些东西，再说家里又不缺这两个钱。
　　余小彪也说，爹，你就别编了吧。
　　余老汉说，反正你们也难得回来一次，平时就让我做做打发时间吧。下次回来提前打电话，我把屋子好好收拾一下。
　　几位街坊老人都过来看热闹。张大妈说，小彪呀，我孙子可喜欢来这玩了。
　　刘二婶接腔，是呀，你爹要是不编了，我们连聚在一起聊天的地方都没有呢。
　　好吧，爹，你喜欢就编吧，只是别太累着就行。我们回去了。余小彪说。
　　这就走哇？余老汉恋恋不舍。
　　怕路上堵车，参加喜宴去晚了朋友会怪我们的。儿媳妇说。
　　我还要爷爷帮我编一个小螅蟀呢。孙子不乐意了。
　　早编好了，我帮你拿去。余老汉从里屋拿出了好几个竹编小动物。张大妈孙子眼馋，也嚷着要，余老汉从中拿出一个给他玩。
　　儿子一家三口刚要上车，余老汉想起什么，叫道，小彪，你等下。他从柜顶拿出那个奇怪的篾器，打开车前门，尖翘部朝前放到驾驶位上，两截小圆竹不高不低顶在椅面。
　　爹，你这是干啥？余小彪问。
　　小彪，你坐上去试试。余老汉眼神热切地说。
　　余小彪坐上去，身子往后靠，那篾器如同量身定做的般，正好环绕着他的腰部，令他的身体不由自主直挺起来，酸胀的腰部一阵舒坦。嘿，爹，你编的这东西还真好，开车舒服多了。
　　那就好，那就好。你有腰椎间盘突出的毛病，又总要开车，垫上这个，我寻思着腰会好受些。余老汉说。
　　爹！余小彪轻声叫道，眼眶有些发红，说，下周我再来看你，陪你一起吃饭。
　　走吧，走吧。余老汉摆手。
　　车卷着一股轻烟远去了。几位街坊老人都愣愣地站着，胡木匠恍然大悟，一拍大腿，老余，原来这个蔑器是这用途。
　　王书记拍拍余老汉的肩，感慨道，可怜天下父母心呀！

　　作者简介
　　川流，原名李宏川。1968年出生，江西省湖口县政协工作，江西省作家协会会员。在《北方文学》《当代小说》《延安文学》《西部》《短篇小说》《小说月刊》《阳光》《太湖》《雪莲》《创作评谭》《工人日报》《江西日报》等杂志报刊发表小说、散文200余万字，著有小说集《看族》《谁是谁的过眼云烟》，散文集《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作者：李宏川

地址：江西省湖口县政协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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