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向我走来,拐杖捣在地上,“咚咚”作响,她那双畸形的小脚与拐杖形成绝配,随着拐杖的捣地声,走出欢快的节奏……
上坟了!是奶奶的声音。虽然久违了,但她老人家有些沙哑沉闷慢悠悠的语调,十余个春秋仍未洗尽,余音常萦绕耳旁。在我的记忆里,她老人家在世时,每逢除夕,都会唠叨个不停,该上坟了,该上坟了,请老爷爷老奶奶回家过年!
除夕上坟,是老家过年的习俗。每逢春节来临之际,同姓宗亲十几口,甚至几十口,在年长者带领下,带着鞭炮、金、银元宝,浩浩荡荡开到坟地。当然了,并非所有的年长者都上坟祭祖,又有“人过七十不上坟”之说。一是向仙逝的祖宗们汇报一年来的情况,请他们回家过年;二是给祖宗们孝敬些纸钱,以便他们腰包鼓鼓,天堂里生活富裕,花销方便;三是,其实也是最重的一点,不忘祖宗,传承血脉。
奶奶最看重的就是这点,她老人家时常告诫我们这些晚辈,祖宗忘不得,没有他们,哪来的我们。平时不去,除夕少不得,团圆的日子,缺少祖宗,那能叫团圆?每年的金元宝都是奶奶一手叠制,前后花费三四天,一个人坐在屋里,从早晨到晚上,两眼瞪得提溜圆。一个坟头六个,坟地里几个坟头,叠多少金元宝,她算得精准,除夕拿到坟地,一个不少,一个不多。每年一入腊月,她老人家就絮叨起来,买黄表纸么?买黄表纸么?金洒洒的,最好!老爷爷,老奶奶梦里说,金元宝买的东西多!腊月二十,她老人家见不到金洒洒的黄表纸,噘嘴耍脸子是轻的,弄不巧,她会挥起拐杖打你个措手不及。黄表纸递到她手里,立马阴转晴,她那不兜风的嘴咿咿呀呀个不停,好孙子,乖孙子!
我蹲在坟前,打着打火机,点燃金元宝。絮叨着思念,絮叨着期盼,絮叨着未来。火苗由小而大,由大到小,由小到无,金黄色的元宝成为灰烬。我抬起头,奶奶站在眼前,稀疏的头发一抹煞白,寻不到星点黑素,她咧嘴大笑,露出的尽是牙巴壳子。一身蓝布衫,一顶蓝花凤帽,是母亲在她老人家去世前夕买给她的。看上去,奶奶的日子还算舒心安逸,比她离开人世时精神多了。奶奶离开我们的那年,她老人家已是九十八岁的高龄,虽有些糊涂,但她神志清楚,从不闹害儿孙,送什么吃什么,从不挑肥拣瘦,只不过是有些健忘罢了。她躺倒不到半个月,就离开了人世,躺在床上的她没喊出半个疼字,没说过半句难受。她老人家咽气前夕,两眼锃亮,嘴巴张合,微弱的声音难以听清。我将左耳贴到她的嘴上,听出隐隐约约断断续续的几个字,您们都大了,用不着俺照管了,俺要找您爷爷去。
奶奶十九岁那年稀里糊涂地嫁给了我的爷爷,直到进入家门,才知道了爷爷的根底。但为时已晚,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外曾祖父一口吐沫一颗钉。奶奶无可奈何,她认命了。她本想跟这个陌生的男子汉生儿育女,平平安安地过一辈子。但命运捉弄了她,第十七个年头,爷爷撇下四个孩子,呜呼哀哉。大伯父还未成家,父亲还未成年,最小的四叔仅仅六岁。幼小的四叔拽着她的衣角只喊饿,奶奶擦干泪,咬咬牙,扛起锄头,拽着孩子,走向田野,身体羸弱的小脚女人从次挑起了家庭生活的重担。她老人家既要领着两个大点的孩子耕种农田,又要千方百计地操持家务,既是娘又当爹,里里外外一把手。自从那时起,白天,一双缠着裹脚布的“七寸金莲”,跌跌撞撞,插在地埫沟里;夜里,昏暗的煤油灯下,又要给孩子们缝补衣帽鞋袜。说她没有埋怨过,也不准确。累过了头,苦到心窝,她发过牢骚,埋怨过,甚至躲到没人的地方抱头痛哭一番,祷告爷爷,你个折煞人的死鬼,扔下我们娘五个,自己躲到一边享清福,日后叫俺撞见,饶不了你这个冤家!直到现在我还纳闷,是什么力量支撑着奶奶那不足一米六的矮小身躯?
七十岁的年龄,应该是享清福的年龄。老天爷啊,奶奶仰天长呼,俺老婆子哪里得罪了您?谁也没想到她白发人送黑发人,刚过而立之年的四叔突然离世。小儿子可是她老人家的心头肉,她着实沉闷了好几天。四叔的头七过后,她老人家揉了揉眼,甩掉拐杖,拉起四儿媳妇,别叫男人取笑咱,咱要活出个人模人样来,让街坊邻居们瞧瞧。2003年10月份,八十八岁高龄的奶奶,再次经历白发人送黑发人,六十六岁的父亲在与病魔搏斗一年半后与我们永别。父亲去世前夕,作为晚辈怕奶奶承受不起失子之痛的打击,没有告诉她父亲病危的消息。不曾想住在村南三叔家的奶奶竟然不请自到,她拄着梓木拐杖,晃动到父亲棂床前,慢悠悠地掀开盖在父亲脸上的黄表纸,凝视了片刻,尔后,又慢悠悠地盖上。我没有看到奶奶流泪,只是看到奶奶凝视父亲时有些塌陷的脸颊抽动了两下,随后眯起些许干瘪的双眼。亲戚邻居要把她送到三叔家,任凭你说的天花乱坠,她老人家稳如泰山,手摆得荷叶似的,俺老婆又不是三岁小孩,不聋不傻,不糊涂,哪该哪不该,心里给明镜样。给自己的儿子送个行,谁说的不行?一一个个被她问得哑口无言
奶奶不仅仅庄稼地里是个行家里手。在我的记忆里,奶奶的针线活更是大拇指一伸——呱呱叫。每逢农闲时分,她老人家都要织布纺花、缝衣制帽、绣花纳鞋。别看那时我们家一个屋里四个圪旯,买不起“洋布”衣裤,可奶奶制作的“粗布”衣裤鞋帽穿戴身上,往往给人种自豪感,街上走上一遭,坊邻居们十有八九投来羡慕的目光。尤其是奶奶做的“虎头鞋”,我一穿到学校,定会引起小眼睛们瞪得溜圆,为数不少的小朋友围拢过来,问我哪里买来的。此时的我傲然十足,头一扬,奶奶做的!不曾想就这么一句话给奶奶带来了大麻烦。第二天一大早,我上学还未出门,就听见院子里叽叽喳喳,十几个同学的娘央求奶奶给她们的孩子做双“虎头鞋”。
奶奶说“虎头鞋”是辟邪的,孩子穿上它,厉鬼怪物不沾身。孩提时代的情景,我历历在目,那时的奶奶年过六甲,两眼有些昏花,但她老人家做的“虎头鞋”,听本村的老年人讲,与年轻时相比,做工毫不损色。我十三岁那年寒假,大年将至,天特别的冷,屋檐下的冰溜璃足有一尺多长,奶奶冻裂了手。邻居刘奶奶请奶奶给她孙子虎子做双“虎头鞋”,看见奶奶的手上满是小孩子嘴似的口子,退却起来,算了吧,俺另找他人作吧。奶奶抢过她手中的碎布,大忙帮不了,做双鞋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刘奶奶指了指奶奶的手,俺怕……没等刘奶奶说完,奶奶就开了腔,裂个小口口,不碍事,放心吧,大妹子,保准年前叫咱孙子穿上鞋。说来容易,做起来难。我亲眼目睹了奶奶做“虎头鞋”的全过程,做底、粘底子、纳底子、缝鞋帮、絮棉、纳帮、掩边、上鞋、眼鞋、棺鞋……十多道工序。每道工序,她都一丝不苟,带着她的老花镜,冒着刺骨的寒风打袼褙,做底子;夜半天寒,她坐在盖体窝里,粘底子、纳底子、缝鞋帮……直至棺鞋,挑灯夜战,灯捻子炼了头,挑了又挑,熬到鸡打鸣。功夫不负有心人,我至今记忆犹新,哪年的大年除夕上午,奶奶将她亲手做好“虎头鞋”交到刘奶奶手里。
奶奶与我共同生活到九十八岁高龄,在老家算是高寿之人。信不信由你,她老人家一辈子不知道医院门朝那,感冒发热从不找医生开药。她老人家一生坎坷多难,大都心胸坦荡,不急不躁,面对生活放声大笑。早年虽吃喝不愁,但中年多困苦。三年困难时期,她领着孩子挖野菜扒树皮,吃糠咽菜,她还用过头上的簪子挖过四叔的屁股眼。我听说后,一双好奇的目光瞪向奶奶,簪子挖屁眼?奶奶双眼红了一圈,你小叔囔了一肚子谷糠、三天拉不下来,憋得直打滚。
囔谷糠?
唉,都是挨饿惹的祸。
小叔十岁那年,正赶上三年自然灾害最严重的一年。那年头老家兴吃大锅饭,孩子分的食粮少得可怜,一个个饿得皮包骨头,面黄肌瘦,四叔整日里豆芽似的窝在墙根晒太阳。别说白膜干粮了,就是挖颗野菜,也难似上青天,大秋天里,茅草根被人刨光,即使榆树皮也被人扒个精光。饿急眼了,什么都吃。奶奶的身子骨就是硬朗, 村子里死了不少人,她老人家领着全家人苦中有乐,硬是挺了过来。无论穷富贫困,在我印象里,奶奶没有悲伤痛哭过,总是给人种乐呵呵的感觉,即使三叔病成植物人,也没看到九十多岁的奶奶流泪,只是大部分时光盯着床上的三叔,或是年老的缘故,有些迟疑发呆。
两杆蜡烛还没点完,火苗仍在微风中跳跃摇摆。我和本家上坟宗亲三十余口,前后六排,由五服以内的一个侄子领头,叩拜祭奠仙逝的长辈,呼唤他们回家过年。我在最前面的一排,行完二十四拜大礼,再次将目光投向奶奶的坟墓。奶奶站在前面,和蔼可亲,笑容可掬,炯炯有神,俨然年轻了许多。
坟地内的坟头悄然逝去,放眼望去,一马平川。奶奶右手晃动着拐杖,身子随着拐杖的晃动缓缓后退,是写字,是绘画,难以猜测。我紧走几步,眼睛一亮,脚下的大地成了张不着边际的食谱图案。一种食品,一副图案。我看到了食物形态,近十年不见的食物形态,难道是奶奶的杰作?高高的花糕,层层叠叠,红黄相间,足有六七层;还有金色的年糕,猪头,花边的粮食囤,千姿百态……都是奶奶的拿手绝活。奶奶健在时,每逢年节,她老人家都会精心细作,给我们这些子孙蒸出香喷喷的花样食物,带领我们在吃的乐趣中体会它的含义。
我向奶奶摆摆手。
奶奶,回家过年!
奶奶向我招招手。
大孙子,芝麻开花——节节高!
(唐彦岭,山东省巨野县人,中国小说学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曾在《时代文学》、《今古传奇》、《时代报告》、《奔流》、《火花》、《中华文学》、《参花》、《三角洲》等文学期刊小说、报告文学、散文百余篇,著有中短篇小说集《瓜熟蒂落》和长篇小说《血染的情怀》。联系方式:156053001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