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爱吃饺子

我不爱吃饺子

  我是胶东人，却独独对饺子避之不及。胶东人血管里流着小麦粉，骨头上刻着韭菜馅，舌尖上永念海鲜馅，逢年过节要包饺子，红白喜事要包饺子，连出远门都要吃一顿饺子。可我不吃饺子，不是饺子不好吃，是那层薄皮儿裹着的咸香，早被岁月腌成了苦涩。

  2000 年深秋的那场风寒，像根银针挑开了生活的褶皱。我蜷在教室最后排，额头抵着冰凉的铁窗棂，看校门口那条土路上扬起的黄尘。同学们说我烧得脸通红，摸着额头都烫手，得去医院。班主任拨通了村头小卖部的电话。两个钟头后，父亲风尘仆仆地出现在教室门口，从村里到学校这里五十里路，他是坐着公共汽车赶来的。他的裤脚还沾着麦秸和清早下地时露水干了的印迹。父亲带着我到校外的镇卫生院，卫生院走廊白炽灯管嗡嗡响，护士扎针时我咬着牙，父亲在旁边搓手，指甲缝里嵌着黑泥。药费单子递过来那刻，我看见他贴身口袋里皱巴巴的零钱，缴完费后兜里没剩下几块钱。

  打针拿药走出卫生院的时候，已经下午一点了。"饿不？"走出卫生院，父亲突然问。我望着他青胡楂里泛白的下嘴唇，喉头哽着说不出话。秋阳晒得人发晕，父亲径直把我拽进街角饺子馆。那是个巴掌大的铺子，三张油亮的小方桌，墙上贴着褪色的年画。饺子端上来时，热气模糊了我的眼镜片。十八个元宝似的饺子挤在搪瓷盘里，韭菜鸡蛋的鲜香直往鼻子里钻。我数着饺子数，手在桌下摸索到第二双筷子，轻轻推到父亲面前。他像被火燎了似的缩回手：“快吃！凉了就不好吃了。”

  我永远记得那个画面：父亲站在饺子馆门口，背对着我摸出烟盒。劣质烟丝在秋风里明明灭灭，他佝偻的脊背抵着斑驳的砖墙，像株被霜打过的老玉米秸。我咬开饺子的瞬间，眼泪啪嗒掉进醋碟里，咸得发苦。

吃完后他让我自己回学校，他说他还要去买点别的东西。后来我才知道，那盘饺子七块钱。父亲跟老板娘磨破嘴皮，赊了一块钱的账才让我吃上这口热乎的。五十里路，他是走着回去的，四个多小时，回到家都踩着星光了。

如今我住在城里，超市速冻柜里躺着各色饺子，虾仁的、三鲜的、鲅鱼的，包装精致得像工艺品。妻子总说我不懂享受，胶东人哪有不爱饺子的？她不知道，每当我看见蒸腾的热气，就会想起那个站在秋风里抽烟的背影，想起十八个饺子在胃里沉甸甸的坠痛。

  二十五年了，那盘韭菜鸡蛋馅的味道始终萦绕在记忆深处。它不再仅仅是食物，而是化作了父亲背对着我蹲在墙角的剪影，化作了沾着机油的粗糙手掌，化作了五十里路上孤独的脚步声。饺子再好吃，我也一直不吃，看见饺子我心里太难受。

作者：于长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