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市里 1 她的嗓子响了,带着紧张。 “阿江老师,您好,我叫胡桂英,”她用力捏了捏手里的白色手提包,能隐约看到有点脱皮,像是起了球的毛衣。她估摸有四十多岁,身材高挑,脸上涂了厚厚的粉底。“老家是栖霞的。” 我和她面对面坐着,坐在我刚买的蓝色塑料凳子上。房间不大,五十多平,在二楼。我刚租了不到三个月,准备下个月开学。这些天几乎都是吃住在这里。在靠近讲台的位置,我放了个淘汰的旧沙发垫。当单人床垫正好。饿了就去楼下吃一份刀削面或者是米线。便宜,快,还方便。剩余大部分时间,都是躺在这个沙发垫子上思考,思考下一步怎么办。总说迈出第一步难。要我看,每一步都难。 对于她的莫名到访,我只能礼貌性地寒暄几句,但心思根本不在这里,我很想再一次躺在我的沙发垫上,哪怕睁着眼。 “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我说出了自己的疑惑。 “公众号啊,”她指了指手机,“你的招生简章和地址都写在公众号上了。” 确实,我把最近开学的消息发在了公众号上。这个公众号是我的文学园地,一直以来只发自己写的小说或者散文,包括在期刊杂志上已经发表的,也会原文贴上去。零零散散,也会转载一些关于文学的理论或者其他论文,会在最后标注:本文系网络转载,如有侵权请联系本人删除。虽然从未有过任何作者联系我,但是这句话是要加上的。违法乱纪的事情不能干,这是做人的底线。 “那你又是怎么知道我的公众号的呢?” 她说是之前在期刊上看到我写的小说,简介写的我是烟台人。后来她就在网上搜索,慢慢找到我的其他文章和我的公众号。 看来费了一番心思。 “挺不容易的,这么多年我一直关注您写的小说。没想象到今天终于见到本人了。”她的声音慢慢开始舒展,她把外套脱了下来,顺手搭在旁边的桌子上。“真热,你这个教室没装空调吗?”说完她又再次环视了一遍教室,确认没有,又低下头。 “有地暖。夏天只能开窗透透气。”我起身走到窗前,把剩下的两扇窗也打开了。没风。正对面是小区,绿化得很好,小区中央有一个很大的广场,广场上有个蜿蜒曲折的滑梯,像一条盘旋的龙,几个小孩子在爬上爬下地玩,旁边凳子上坐着稀稀拉拉的人,像是在聊天又像是在发呆,背对着我。我从兜里掏出一根烟,点上。又从饮水机给她接了一杯水。 “阿江老师,我想以后拜您为师,想......想跟您学写小说。” “可不别这么称呼,毕竟我比你小,就叫阿江就行了,别那么见外。” 我又跟她解释了,我不教写作,只教小学生作文班,三到五年级。再说了,我还一瓶不满半瓶晃荡呢,“我哪能误人子弟。” “阿江老师,别谦虚,您发表的小说我几乎都看了,虽然说有些杂志是节选的看不全,但确实不错。至少比我强。” 她说到“比我强”,我本来强装客气的情绪瞬间崩塌了:我怎么能跟她比,看看她是什么样子,土了吧唧,现在谁夏天穿这么厚的白袜子,脸上涂这么厚粉,脖子还没涂均匀,指甲的缝隙都有污垢。哎,我什么时候跟这样的人为伍了。 “不好意思啊,我要休息了,下午还有事,你看,”我指了指旁边桌子上的宣传单,“明天我要发传单,要开始招生了,压力太大,等咱们有空再聊吧。” 我站了起来,但她似乎没有要走的意思。 她从裤兜掏出手机,一个红色的手机壳包裹着,上面印着黄色的三个字:上市里。她解释说是租住的那个小区的售楼处免费给的。 她掏出手机,找到微信二维码,迅速亮出来,像是在展示一个介绍信。“阿江老师,我想加您微信可以吗?”她说。 也没办法拒绝,况且,说不定,她能帮我宣传一下招生。“好。”我把她添加上,微信冒出一个名字:辰景。 “辰景是你的名字?”我问。 “是啊,我给自己起的笔名。” 2 第二天一早,躺在破旧的单人沙发上,还没醒,听到敲门声。准确说是敲玻璃声,只有一个玻璃推拉门。又是她。 “一大早,你怎么又来了?”我沉着脸,有些不耐烦。 一个塑料袋提在她手里,里面是油条、豆浆。 “阿江老师,给,早饭还没吃吧?”她把塑料袋递给我,我没接,她又顺手放在了桌子上。 她说明来意,是想帮我发传单。 “真的,我之前在幼儿园做过一段时间的饭,还帮他们发过传单呢,我有经验。”她咧着嘴,一笑,她的眼睛被挤压得更小了。 她说帮我发传单,让我感觉心里高兴,又带着些许感动。这两天我正为这事犯愁。讲课我不怕,但让我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发传单,总感觉拉不下面子。万一让熟人发现,太丢人。我曾劝说妻子让她帮我,但她态度很坚决。“我才不干呢,你自己的事,你自己干!”妻子在一家外企上班,工作轻松,双休。当初开培训班她坚决反对,说哪怕我随便找个单位上班也不用遭这份罪,我说,给你丢人了?她白了我一眼,“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有啥办法。” 她竟然帮我发传单,真是雪中送炭。 “好,太好了。如果招到学生,我要好好感谢你。” “那倒不用,你就教我写小说就行了。” “没问题,别说教了,就是帮你写都成。”我把她带的早饭狼吞虎咽地吃完了。竟忘记问她吃没吃。 确实没让我失望,中午的时候,她穿梭在人群中,不管大人小孩,遇到,她就递上一份宣传单,再递上自己的微笑,像老电影中的报童。看到电动车、自行车,她会把传单塞进车筐,没有车筐就把传达卷一下,塞进车把的缝隙。有些人看一眼就丢在地上,看到后她会转身蹲下捡起来。有些人摆摆手,压根就不接。我躲在路北的大树下,旁边是一些摆摊的,卖寿司小丸子之类。旁边的大姐看着我手里的一打宣传单说,你怎么不发?老板看到肯定扣你工资。我讪讪地笑了笑。 中午时间很短,家长也是急匆匆。所以发得不多。 我带她到附近拉面馆,点了两碗牛肉面,一份普通,一份加肉,外加一份凉拌牛肉。 她用餐巾纸时不时擦着脸上的汗。好在她今天没有涂抹厚厚的粉底。我又要了一瓶冰镇大窑,给她倒上。 我举起杯。“谢谢啊,谢谢你。” 她表情严肃。“这样不太行,感觉不会有什么效果,好多人压根不要。得想想办法。” “那怎么办?”我又把问题丢给她 “最好是,”她略加停顿,“最好是有吸引孩子的地方。”她把杯子里的汽水一饮而尽。 “孩子最讨厌学习,有啥可吸引的?”我自言自语。 她跟我解释,她的意思是可以在宣传单上带一点小孩子喜欢的东西。“就类似于有些宣传单会带一包纸巾,大家为了这个纸巾也要拿着传单。就是这个理。” 哦,我明白她的意思了,我当初就怎么没想到这一点,但太晚了,我都印好了,况且,真弄一包纸巾,孩子也未必喜欢。反倒是家长可以能会贪这点小便宜。 “不是,当然不能是纸巾,但可以是孩子喜欢的东西。” “孩子喜欢什么?” 她指了指拉面。“吃完再说。” 后来,她去学校门口的玩具店跟老板聊了一会,得知现在孩子都喜欢玩“小马宝莉卡”,一块钱一包。她让我买了一百包。又买了一卷胶带。回到培训教室,她开始干活。把每一包卡片贴在宣传单页上。 “你真有办法。”我有点兴奋。 “别光高兴,快跟我一起贴。”她递给我一沓。 下午放学再发的时候,果然比中午效果好多了,她不再每人硬塞一份,而是问路过的小朋友,喜不喜欢“小马宝莉卡”,如果喜欢,她就给一份。 窍门找到了,问题迎刃而解。 此后的几天,我负责到处找商店(每个商店没有太多,都被我卖光了)买小马宝莉卡,她负责粘上去,再负责在学校门口发。这样虽然每份传宣单成本涨了很多,原来的成本是一张一毛,现在一张要一块一毛。但我相信,这样是更有效果的。 几天来,陆陆续续把福山的几个小学都转遍了。以至于后来,一放学,孩子们都开始围着她哄抢。根本不需要她出手。 很快,效果就出来了,因为宣传单留着我的手机号,陆续有电话咨询,我都做详细耐心地讲解,并邀请家长和孩子到培训班参观试听,我每个来电话咨询的家长我都尽量加了微信。 我一边去学校发传单,一边还要接听家长的咨询电话。有时车水马龙太噪杂,还要找个僻静的胡同躲起来接电话。后来,她说你老老实实呆在教室接打电话就行,发传单的事不用操心。 我说,行。 傍晚,我提前订两份外卖或者到楼下打包,等着她。饭后,开始复盘当天的情况。我会在本子记上:哪些家长感兴趣,哪些家长在犹豫。她会帮我不厌其烦地给家长打电话,有的家长刚接起来听了几句就恶狠狠地说:不是说不报,不报,怎么还一直打?!然后挂断电话。我扭头看看她,她没有什么尴尬,只是擦擦额头上的汗,继续。 空闲的时候,我们会聊聊小说。我才知道她对小说是真的有情结。 从上小学,她就喜欢写作文。她的作文经常被拿来在课堂当做范文朗读。但是她数学特别糟糕,一塌糊涂。她只爱写作文。 后来没考上高中,于是跟村里的同学一起去市里打工,在冷藏厂干活,直到结婚。我问她,这期间没想着写作或者读书吗? 读,怎么不读。她很肯定地说。经常看《知音》《读者》《意林》,会反复看,也会看《三国演义》《水浒传》,但是看不进去,看着看着就犯困。 “我还是喜欢看小哲理的故事。”她又补充说,不过那是很早之前了。 我说,那你应该是喜欢散文而不是小说啊。 后来结婚对象也是媒人介绍的。相亲过几次,在农村算是家境挺好的,他爸是老师,心想以后的生活不会太差。 但是结婚以后发现,日子过得越来越糟糕。 “每天就像蹲监狱。”她有点沮丧,“也不爱在街上拉呱,不爱去山干活,经常坐在院子里发呆。” “刚开始的时候,我是写散文,随便找张纸就写,写一些对生活的感悟或者感慨,有时也会发发牢骚。像散文又像诗,后来我才知道是散文诗。” 她说,一直到前些年,在手机看到烟台小说协会,看到协会的作家写的小说,她才有了写小说的念头,后来就开始没日没夜读小说。读了以后也会写。胡乱地写。 “那你发表过吗?”我问。 “没有,从来没有。我也很着急,所以还参加了一次小说培训班,也就是这次培训班让我坚定了要出来的决心,不过也是因为这次培训班......” 她说,前些年看到烟台小说协会举办封闭培训,十天,学费一千五。她报名了,但是她男人不让去,坚决不允许,说,你一个妇女,不在家好好带孩子伺候男人到处瞎野什么。也不怕村里人笑话。 她说,有什么可笑话的,我又不是偷男人。 他男人气狠狠地说,“你敢!” 她真敢,十天的培训让她大开眼界,听到了好多小说的理论。老师也给她分析什么是好的小说,她说心里慢慢有了光。 从市里回去以后,他们就开始冷战,吃饭的时候不说话,睡觉的时候不说话,甚至夫妻生活也没有了。她说这样更好,清净。她开始尝试写小说,不断写,不断投,不过始终没有发表。 她渐渐开始灰心,后来他们也和好了,“男人都忍不住。我也不想闹出什么动静,能忍则忍。” 直到有一天她看到协会群里转发了一篇文章说,一个中年农村女人,从农村到城市打工,当保姆,但是始终未能放弃自己的写作梦想,一路追求,终于出书了。她看了特别兴奋。仿佛那个女人就是她,是她未来的样子。 看看这乏味沉闷的生活,看看毫无进展的写作。她觉着自己该赌一把。 于是,她提出离婚。她男人当时就懵了。 “你外边有野男人了?” 她说没有。 “我让你受委屈了?” “不是。” “那是为什么?” 后来虽然婚没离出来,她还是一意孤行地走了。也开始了她的打工生活。 “其实,”她最后又说,“我这些年一直在写一部长篇小说,快写完了。” “长篇?” “是。” “你可真行,短篇还没发表就开始写长篇了。” “快写完了,写得挺好的,我就是想等我写完了,你好好指导指导我。” “行。”我也不好说什么打击的话。毕竟她帮了我这么大的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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