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没有被一场电影感动了，更没有被感动到想提笔写一篇文章的程度，昨晚却遇到了。
“人生最大的悲哀不是没车没房没存款，而是你活了一辈子都没为自己活过”，这句写在电影《出走的决心》评论区的话，不知击中了多少人的心，让多少对生活心存不甘的人瞬间热泪盈眶。然而，眼泪散去，理性回归，我们不得不思考一个问题：人，到底怎样才算为自己而活？
如果把一个人不结婚自己过一辈子看成为自己而活的话，那当初义无反顾地选择和另一个人走进婚姻殿堂，又何尝不是为自己而活的另一种体现？正如电影中的女主角李红，年轻时不顾父母反对和那个叫孙大勇的男人毅然走进婚姻，作出决定的那一刻，谁也不能否认她是在为自己而活；谁也不能否认李红在大雪中纵情奔跑、脸上闪耀着幸福之光的那一刻，是她生命中为自己而活的高光时刻。然而接下来几十年发生的事实，却证明她当初的判断和选择是错误的，她选择的并非“为自己而活”，而是以卑微和全力以赴的姿态为伺候一个大老爷而活、为养活一家老小而活，她把自己差点活丢了。这说明“为自己而活”并非是一件表面看上去那样简单、容易判断的事情，在复杂和充满变数的现实面前，你是否在为自己而活，是一件需时间检验的事情。这个时间可能很长，甚至长到一生。
记得小时候，父母常常吵架，吵得天崩地裂的那种。每次吵架后，在长时间撕心裂肺的哭泣后，母亲总会用咬牙切齿、充满幽恨的语气告诉我：“等你长大后，我要离开这个家，我要为自己而活。”每到此时，我心里既害怕无助，又对母亲怀有深深的同情，总觉得母亲是天底下最受委屈的人。除了恨自己不能立刻长大，让母亲多一次重新选择的机会外，年少的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母亲。
等后来慢慢长大开始懂事后，我发现事情的真相似乎不像母亲说的那么简单。尽管每次吵架从结果上看，母亲似乎永远是个弱者、受伤者，但我发现每次吵架其实都是母亲率先发起的，是母亲故意先挑的事。母亲性格偏激，自尊又敏感，情绪化非常严重，全家人都怕她，包括我的父亲。全家人每天都战战兢兢地活在她阴晴不定的心情下，生怕不知哪一句话惹她不高兴，会瞬间引爆她的情绪。从那以后，是与非、强与弱的界限，在我心中渐渐变得模糊了，我不再单纯地相信一件事情光从外表上就能作出正确的判断了。我开始觉得母亲是一个自私、不讲理的人，离开这个家为自己而活，只是她为自己的自私找寻的一个借口而已。那时候的我，这样想。
再后来，我完全长大了，上了大学，参加了工作，母亲和父亲依然常常吵架，吵得依然很凶，但母亲始终没有离开家去寻找自己的生活，尽管她嘴上一刻没有停止这种憧憬和抱怨，“等你成家了，我就和你爹离”“再过几年，我就不和他过了”“我早晚会跟他离……”，类似这样发狠的话，我已经听过无数遍以至于都听厌倦了，厌倦到以为她只是说说而已，会说上一辈子。
然而，六十岁那年，母亲终于行动了。又一次跟父亲大吵后，一天晚上，她做了一个梦，梦见了自己的妈妈。她哭着在电话里告诉我说：“我梦见你奶奶了，我想她了！我想回新疆跟她一起过，我再不走就走不动了……”母亲口中的奶奶，也就是我的姥姥。正是她，当初用皮鞭把母亲打进了这个让她痛苦了一生的婚姻，让母亲跟着一个自己并不喜欢的男人，背井离乡地来到了一个距离家乡四千多公里的地方。“我这辈子最恨的人就是我妈”，我很小的时候，母亲就跟我说过这句话。
母亲在电话的那头哭得像个孩子，我在电话的这头眼泪也扑簌簌往下掉，内心充满了酸楚。我知道，母亲老了，那个让她恨了一辈子的人，如今却成了她心中唯一的牵挂。而我面对这一切，却无能为力。
那一年春节后一上班，母亲就迫不及待地来到县民政局办离婚。此前，父亲已接到母亲的通知，并给我打电话通了气。父亲的声音有气无力，一改往日雷厉风行、说一不二的风格。我匆忙开车赶回老家。我第一次在强大了一辈子的父亲的脸上看到茫然无助的表情，也第一次在母亲苍白的脸上看到冷峻决绝的表情。我最担心的这一天终于来了。
然而，母亲的那次出走行动没有成功，婚最终没有离成。原因是民政部门工作人员说按照工作流程，离婚必须先提供结婚证，而母亲和父亲提供不了，所以不给办。提供不了的原因是父亲和母亲当初是事实婚姻，从没领过结婚证。母亲愤怒了，为这离了一辈子也离不了的婚；父亲似乎也愤怒了，为政府工作机制的教条和工作人员作风的傲慢。经过反复沟通，工作人员最终提供了一个迂回解决方案，那就是让父亲母亲重新走一遍程序，先办结婚，后办离婚，上午结，下午离即可。当工作人员把这个方案告诉母亲后，母亲更加愤怒了，“我都不想跟他过了，还结什么婚呢，你们这算什么人民政府，净刁难老百姓，算了，不离了！”说完，母亲头也不回地走了。父亲则远远地跟在母亲身后，一句话没说，脸上一片肃穆和释然。我听了后心头百味翻涌，说不清到底是喜还是悲。
三年前，姥姥去世了。去世前，父亲和母亲回了一趟新疆看望 89岁的姥姥。临行前，我再三交代父亲，让他在新疆母亲的亲友面前，一定要时时、处处让着母亲。“这一辈子，你就没让过我妈几次，这一次去新疆，无论她做了多么不对的事情，你都必须让着她，让姥姥和姨姨们看到你对她的好，让姥姥放心地走。”父亲点头答应了，并且让我有些意外地完全做到了。“这次去新疆，我和你妈一次架也没吵，你奶奶始终很开心。”从新疆回来后，父亲一脸自豪地对我说。
姥姥去世后，母亲再也不提回新疆自己过的事情了，但依然会和父亲吵架，只是吵得没有过去凶。更多的时候，两人采取冷战，有时候长达一两个月互相不说话。而已过不惑之年的我，也加大了回老家的频率。因为我一回去，两人就有了互相说话的理由，就能借机重归于好。日子就这样在反复的磕磕绊绊、纠纠结结中度过着，在我诚惶诚恐的心头加速流失着。
“你妈又骂我了，咒我快点死，死了她好过自己的好日子”。电话里，又传来父亲愤愤不平的控诉声，正如当年母亲的控诉声一样。年老的父亲特别像年轻时候的母亲，喜欢找儿女倾诉；而年老的母亲却像年轻时候的父亲，越来越沉默不语了。我不知道为何会这样，但我知道到的一个事实是：这是两只刺猬组成的婚姻。这一辈子，这两只刺猬只学会了相互指责和埋怨，从未学会真正理解和关爱过对方。这已是一个已无法改变和令人悲伤的事实。
但有一样东西还是会改变这个事实的，那就是时间。时间虽然抚平不了伤痕，却可以消灭一切伤痕，以消灭生命存在的方式。死亡是人世间一切纠纷的终极解决手段。我不害怕自己的死亡，却害怕父母的死亡。因为我觉得他们没有完成自己的使命，没有在生命这所大学校里毕业，他们相互之间的怨气太深太重，他们的灵魂没有在这一世获得应有的觉醒和解脱。按照佛教因果报应和转世轮回的说法，他们在下一世还会相遇，还会彼此继续纠缠和受苦下去，这不能不说是一种莫大的悲哀。而我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完全无能为力。
我之所以会讲述我父母的故事，是因为很久以前我就开始认真思考这个问题：人究竟怎样才算为自己而活，才能获得真正的幸福？这次看完电影后，我又在想：母亲嘴里的“为自己而活”跟电影《出走的决心》中李红嘴里的“为自己而活”究竟有何不同？
我自己思索的答案是：真正的为自己而活，指的是活出生命应有的开放和精彩，而不是活出生命的封闭和自私。人为自己活是没错的，但在为自己而活之前，先要学会了解自己，先要拥有改变和提高自己的决心；其次，要学会理解和包容他人，学会接纳和拥抱这个世界。只有按照这样的心态和方式活，才有可能获得真正的幸福。如果你的眼中只有自己，对自已永远只有维护没有反思，对他人永远只有要求没有付出，世界在你眼中只是为服务你而存在，就像电影中那个自私了一辈子的孙大勇一样，就像我那一对水火不容、吵了一辈子架的父母一样，对不起，你不是在为实现自己生命的精彩而活，而是在为固守自己人性中的狭隘、无知、自私而活，你终将活丢你自己。
所以，母亲口中的“为自己而活”与李红囗中的“为自己而活”是不同的。前者固封，企图让世界走向自己；后者开放，力图让自己走向世界。前者愚执，后者彻悟。前者幽暗，后者光明。我们应当向往和追求后者。
李红很了不起，了不起的不单单是出走的决心，更是她足够了解自己和这个世界，对这个世界充满了爱和向往。这一点，我们多数人都做不到，面对不如意的生活，我们要么选择苟且得完全失去自我，要么选择反抗和固守得容不下任何人。这样的我们，再怎么为自己活，也活不出生命的精彩，顶多只能活出生命的平庸和短见。
愿滚滚红尘中，我们都早日找到自已，活出应有的精彩。
初稿写于2024 年9月21曰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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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9-23 09:55:46
楼主
发表于 2024-10-8 11:26: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