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掘墓人

父亲的掘墓人
王喜明

父亲自己给自己当了掘墓人。
那是2022年5月5日发生的。
父亲做出这个决定是在头天晚上，那晚他一宿没睡，那晚父亲的心情一定像一地乱七八糟的烟头。父亲是那天早上找到大伯家的堂哥陪他去了县医院。父亲咳嗽有半年了，胸口老是丝丝拉拉地疼，有时还咳嗽出一条条血丝。父亲没有太在意，以为是头痛脑热的小毛病，挺一挺就过去了。父亲和农村老人们一样，从不把自己的身体当身体，有个伤风感冒的也不去医院看医生，除非实在挺不过去了，才不情愿地去医院。说穿了，是舍不得花钱看病。
后来堂哥告诉我，父亲知道自己得了肺癌，人一下子就变得沉默了。父亲瘦弱得像电线杆子的身体晃了晃，强迫自己没有摔倒，稳稳神，说：“回家吧。”
堂哥说：“老叔，不治了？”
“不治了。”父亲说。
父亲和堂哥回到村里已是黄昏时分了。堂哥把父亲送回家里还是劝父亲得抓紧治病，不能耽搁了。父亲比平时冷静了许多，对堂哥唠叨说：“侄儿啊，不是老叔不治病，老叔是治不起啊——前年你老婶得了白血病，治了小半年，花了老鼻子的钱，也没治好，到了到了还是治死了，还拉了一屁股儿饥荒。你弟弟（指我）在城里打工，不但要月月还房贷，还要给没工作的媳妇买社保，还要给孩子补课费，那日子过得紧吧紧啊，我能再给他添负担吗？再说了，癌这东西治来治去到了到了也是个死，白花那冤枉钱啊！”父亲说了一大通儿，突然就咳嗽不止，堂哥忙给他捶背。父亲缓过劲儿后，对堂哥说：“侄儿，你回吧，我累了，想一个人待一会儿。”堂哥说了句“老叔啊，你好好歇着吧。”就走了。
夕阳的光辉温暖着窗棂，父亲躺在炕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他的思绪像不断升腾的烟雾绵延不绝。父亲一直抽烟到晨光在窗外闪亮。父亲一夜都想了什么，我无法得知，但有一样我敢肯定，他就是在一根接一根抽烟的过程中做了决定：自己给自己当掘墓人。
父亲从炕上爬起来，来到八仙桌旁，找出一张白纸和一截秃铅笔头儿，给我写遗书，他的神情既专注又平静。把遗书写好后，父亲就走出了家门。
出了家门的父亲，被阳光刺得睁不开眼睛，用手抠了几下眼角里的眼屎，就慢悠悠地向镇里走去。
父亲到了镇里，觉得肚子饿，就去街边的小吃摊，要了两碗豆腐脑儿，四根油条，坐在那，有滋有味地咀嚼着。父亲活了五十八岁，很少对自己的胃这么奢侈过。
父亲吃过早饭，就去了棺材铺，老板是父亲一个远亲，父亲叫他二哥。我叫二大爷。二大爷见父亲来，问：
“到镇里来办事？”
父亲说：“买棺材，有便宜的吗？”
二大爷说：“有，谁用？”
父亲说：“管他谁用，我看看。”
二大爷就把父亲引导到那口用杨木做的薄棺材旁说：“五百。”
父亲问：“不能再便宜了吗？”
二大爷摇摇头说：“这都是到家的价了。”
父亲说：“我再给你加一百，但你要把棺材在中午十二点前送到你弟妹的坟旁去。”
二大爷疑惑地看着父亲，说：“你这是唱的哪出戏？”
父亲有点恼怒地说：“你这个人咋这么磨叽，叫你咋办就咋办得了！”
二大爷说了声“得了。”就忙乎去了。
父亲从棺材铺出来就去了日杂店，买了一瓶“敌敌畏”农药就返回来了。
父亲回家里拿了把铁锹，就向村西头没人管的乱丧岗上走去。父亲走到母亲的坟旁，就挖起了自己的墓，嘴里对母亲说着“你等着啊，我一会儿就去陪你。”的话，母亲坟上的几颗茅草，像能听懂父亲话似的微微地点着头。
父亲是歇了好几个气，才把自己的墓挖好的，二大爷派送棺材的人也到了，薄薄的棺材刷着深红色的漆，散发着刺鼻的油漆味。几个人很轻巧地把棺材放进了墓穴里，父亲给他们一人点根烟后，他们就走了。
正午的太阳火辣辣地在父亲的头顶上闪耀着，父亲回头瞭望了一眼村庄，就坐在地上默默地抽起了烟，直到燃烧的烟屁股烧了手才把烟头扔掉。父亲对母亲的坟说：“大琴，我找你去了。”父亲从兜里拿出那瓶“敌敌畏”，一仰脖儿就喝了下去，然后再掏出老年机给我打了电话，口气很平静地说：“儿子，爸爸得癌了，喝了农药，在你妈的坟旁呢，你快回来把爸埋了吧，爸爸想跟你说的话都在遗书里呢。”……
父亲给我打完电话，就自己跳进棺材里平静地躺着，等待我回去掩埋了他。
当我看见躺在棺材里的父亲，我的心情却是那么的平静，似乎父亲是一个熟悉的陌生人。在村民的帮助下，我将父亲埋葬了。
回到老屋里，正是晚霞最灿烂的时候，我拿起父亲的遗书，他歪歪扭扭地写到：“儿子，爸爸不是不想活啊，爸爸是活不起啊，你就别怪爸爸扔下你不管了。我没给你留下什么，这个老屋你把它卖了，估计能值个三四万，你妈治病时咱家借了村东头你隋大爷二万五千快，村后头你谭叔三千块，村会计李算盘五千块，小学校王校长五千块，你替爸爸都还给他们吧。
儿子，爸爸走了，找你妈妈去了。如果真有来世，咱们也别再做父子了，我不配做一个父亲啊……”
看到这里，悲痛似绝堤的洪水从我的胸腔喷涌而出：“爸爸呀！……”


作者简介：王喜明，吉林省作家协会会员，曾在《小说家》、《百花园》、《小小说选刊》、《故事会》等报刊发表作品多篇。
通讯地址：吉林省松原市滨江嘉园C区26栋2单元101
手机及微信：13804389441
邮编：138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