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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名氏(原创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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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4-19 11:27:4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双眼皮兔子 于 2024-4-22 08:45 编辑

1.
    这是一具怎样衰老的躯体!   
    水份、胶原、肌肉全部抽离。松弛、褶皱,布满斑点的皮肤,无力地覆盖在嶙峋的骨上,老树桩一样到处是凸起。旧布袋般的乳房干瘪得只剩下皱巴巴的一绺皮,垂掉到肚子上。脊柱弯成近乎直角,撑在凳子上的手青筋鼓突,指节弯曲变形,指甲缝里是长年烧柴灶留下的青黑色灰垢,洗也洗不掉。.......在艺术家的眼里,这是极具欣赏力和创作力的素材。俗气如我,看到的只有生命流逝的无奈和心底里冒出的对死亡深深的恐惧。
    已经95岁了,重孙儿都上学了,真正五世同堂,外婆一辈子尝尽世间苦,却也算得圆满。
    “外婆,舅说你没有名字,是真的吗?”我大声问外婆。
    外婆听力太差,每次和她说话都得扯着嗓子喊。所以,每到逢年过节,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外婆说外婆的,我们聊我们的,间或大着嗓子回应一下她,她便奉上满脸的笑,满足的样子,以为我们在听,在回应。其实,她说的大多数人和事,痛骂的、欢喜的、厌恶的......我们根本不认识,根本不知道,也没有谁真正地想知道。一如外婆的名字,从未听父辈们提及过。她有各种称谓和身份,一路从“XX家里的”变成“XX他娘”,又成“XX奶奶(姥姥)”,直至太奶奶,唯独没有她自己。
     “名字是娘、老子给娃的命数。有好名字的人,人家叫你一次,就会给你一次好运的。我生下来就没见过娘老子的人,哪有名字哦,命苦哦。”外婆笑咪咪地说着世间最伤感的事,却把伤感过虑得渣儿都不剩。
     “那你姓什么呀?”外婆这一代人,女子没有名字也正常,姓总是有的。
     “姓啥?两岁起就被哥嫂卖了,等记事了,又被转卖了好几家当丫头,经不住打骂和饿肚子,最后逃出来到了这里。你太奶收留了我,给你外公做了童养媳,你太奶不喜欢我,也打也骂,但每顿都有吃的,不管日子过得咋样,好歹是活下来了。哪还知道姓啥?从来没想过。”外婆仍笑眯眯地,稀松平常,不以为意。
    我眼眶一热。这么长的日子,这么多的苦痛,三两句话便道尽了,如此沉重却又如此轻飘。
加缪笔下的西西弗斯,被宙斯惩罚,让他把一块巨石从山脚推到山顶。但在抵达山顶的一刹那,巨石又会滚回山脚。于是西西弗斯就一次又一次地把这块巨石推上山项,他只能永远做着这件艰苦而又徒劳无功的工作。但西西弗斯勇敢无畏地、精神焕发地去推动这一块巨石。他用自己的选择创造出了意义,用无尽的斗争精神去对抗诸神,对抗权威和虚无。所以加缪写道:登上顶峰的斗争本身足以充实人的心灵。应该设想,西西弗斯是幸福的。
    可是,外婆的世界里没有加缪,更不知西西弗斯,无从了解西西弗斯推动巨石的本身是一种反抗,是一种尊严。但她的生活却像极了西西弗斯,推动着巨大的苦难之石,一步一步埋头向前不知所终。她没有想过要创造什么,也没有想过会失去什么。她不懂现实与虚无到底哪一个更接近真实。她只知道她来到这个世上就是来受苦的,无穷无尽的苦难。她只会在深夜无数次地祈求神明,担惊受怕这四个字能从此远离。
    她更没考量过生命或者人生的意义。小时,她最大的愿望是吃饱,哪怕是一顿足量的米糠。再大些,她希望自己不要再被卖来卖去,能有一个固定的容身之处,即使活得不如马厩牛棚里的牲畜金贵。有了自己的家,让自己的孩子吃饱穿暖成了她不知疲倦日夜劳作的巨大动力。她没设想过自己的生活,她的日子里没有自己。日子赶着她往前走,压榨得她没有一丝丝想法。她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不知道自己父母的样子,甚至狠心的哥嫂的样子也被粗砺的日子磨没了。她没有姓也没有名,百年之后的墓碑上刻下的只有后代对她的尊称,无名讳。如山野中的草一样,无声无息地生,无声无息地死。
她不懂生命的三重境界,更没有追求过财富、名利和欲望。恐惧、焦虑陪她走过大半生,却从未没体会过狂喜、大悲。经历的日子都是被迫地接受。
    被苦难腌渍透的人,悲喜也早已风干。
2.
    从后往前愈加轻柔地擦洗外婆身体,想把自己微薄的爱和怜惜渗透进这具已近枯萎的躯体,稀释一点已经融进骨缝里的苦。
她却让我用力,说那样才杀痒。
    是的,太丰沛细腻的爱,外婆迟钝懵懂,想象不出,无从体会,她的一生没有真正被爱过,只是年轻时被需要,年老时被尊重,这些与被爱无关。
    小时候外婆身上是淡淡的青草味儿混着微微的汗味儿,让人安静又踏实,一头扎在外婆怀里,我很快就会睡着。现在一种腐朽的、陈旧的枯木味道丝丝缕缕互相纠缠着用力地从每个毛孔里钻出来,避之不及。我不喜欢这种味道,任何人都不会喜欢。但她是我的亲人,是抚养我长大的人,所以我不喜欢但能接受,就像我必须接受外婆的老去,直至最终离我而去一样。
我是唯物主义,从不避讳谈论生死。生亦何欢,死又何惧,自然规律。千古一帝,草芥平民,谁又能幸免之。只是目睹亲人的生命以有形的状态一点点消失,难过交织着悲悯,不免双目微湿。
    人老了,周遭所有的东西都显得灰扑扑的。外婆是个非常爱干净的老太太,但这仍然不妨碍她所有在用的东西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成灰黑色调。东西和人是相互感应相互影响的,桌椅板凳、锅碗瓢盆,都在与外婆的朝夕相对中浸染上了沉沉的暮气,快速地老去。
    这座房子七十多年了,外婆和外公成婚时搬进来的。从最初的土坯墙草屋,到后来的石头墙红瓦顶,再换成砖墙,变成两间平房。外婆的六个儿女一个个从这里飞了出去,又陆续把自己的孩子送回来给外婆看护,然后一个个再飞走。我也是从小在外婆身边长大,一直到上了高中才离开。
    外公也在这所房子里走完他的一生。外婆更不愿离开老屋了。九十五岁了,仍坚持独居,不愿与子女同住。儿女埋怨,认为她越老越固执,一个人住,让子女如何放心安心?
    我理解外婆的固执。她和老屋已经皮肉相连。老屋里的每个物件儿每天和她一同睡下,一起醒来。她的呼吸,她的味道已经渗透到老屋的每一处角落,如同和另外的自己相处,她熟悉且有巨大的安全感。脱离到另一处,周遭的一切都与她隔着山山水水,亲近不了。她会不安,会痛,会生病。外婆常说:“不用担心我有意外。能有什么意外呢?不过生死一线罢了,瞎担心个啥!”
是的,外婆怕的和子女怕的不是一回事儿。外婆怕死,但更怕孤单。生死无法拒绝,孤单却有法可治。
子女都忙,即使和他们同住,也没时间陪她。把她一个人放家里,好吃好喝摆满屋子。但她总也记不住电视怎么关怎么开,热水器往左拧还是往右拧,干净洁白的座便器,让她舍不得上厕所。精致的装修让她憋闷到喘不过气儿,山珍海味不如她自己做的一碗菜糊糊更熨帖。在哪儿都是孤单,自己住还落一自在。
    只能子女抽空轮流来看望。不管谁来,都会对外婆的老屋进行一次大扫除,所有外婆的珍藏在他们眼里都是用不上的废物。屋梁上挂的那个针线篮是外公用山上的荆条编的。篮边荆条断了,外婆就用布条给裹上,层层迭迭,一年年外婆的手在上面摩挲出油光,那是外婆用心度过的岁月。三姨来了二话不说,摆上新买的竹条筐,工艺品一样漂亮。把针头线脑分门别类地放进去,随手就把荆条篮扔到了屋后的垃圾堆上。
    没有人问过外婆的意见,只是把自己的孝顺以自己喜欢的方式呈现出来,那么理所应当,那么理直气壮。外婆不反对,她理解子女的孝心。但等三姨走后,她就急忙地去把荆条筐捡回来,拍打干净,依然挂上屋梁。
    世上之孝唯色难二字。
3.
    洗完澡,该给外婆“治眼睛”了。这是外婆最开心的事儿。上了年纪,眼皮耷拉,睫毛在重压下向内卷曲,眼睛被扎得疼、痒、涩,泪水混着分泌物,怎么擦都擦不净。倒睫毛是她生活中最大的困扰。村里绝大部分的老人都有这个毛病,其实到医院做一个小手术就能解决根本问题,但多因心疼那一笔手术费而作罢,宁愿忍着。忍,是他们骨头里长出来的肉刺,很难拔除。一忍就是一辈子的时间。
    有一种土办法,把眼皮翻过来,用细小的镊子夹住卷曲倒立的睫毛,一根根拔了,再从高梁或玉米的秸秆上揭下一片又细又薄的篾片,轻轻地把眼里粘稠的分泌物一点点刮掉。眼睛瞬间就清爽起来了。这是一项细活儿,很多子女没这个耐心。我承担了这项任务。
    每到这时,外婆家就会热闹起来,排队来治眼睛的都会给外婆带点东西:一把小葱,几个咸鸭蛋,还有刚出壳的鸡仔.......争着往外婆手里塞。“燕儿外婆,尝尝这是我今天现做的囟汁,浇在面条上可好吃了。”外婆的手忙不过来,嘴也合不拢了,家里的小凳子不够坐,七大姑八大姨们就席地而坐。老屋热闹得像滚开的水。其中有我不熟悉的面孔,她们就会豪气地自我介绍:“你小时候还吃过我的奶呢!”
    一听到这儿,外婆一律点头,“是的是的,一口奶,半个娘!燕儿要记一辈子的恩情呢。”
    母亲忙碌,刚满月就把我送到了外婆家。外婆喜欢梁上的燕子,说燕子恋家,于是我有了现在的名字。我所有的好运气,大部分是外婆给的吧。因为外婆每次喊我名字,都带着她的信仰:好的名字多喊就会带来好运。
    外婆说,我出生那年,村子里生娃的媳妇特别多。于是几个月大的我平空练就一项本领:凡有哺乳期妇女从外婆家门前走过,我就能立马分辨出来。这时的我一定嚎啕不止,直到对方不忍,撩起衣襟,让我敞开肚皮吃饱,我才会撒手。外婆说我的命也是自己挣来的,和她小时候一样。
    我比外婆命好。因为我不仅父母双全,更有疼我的外婆。百家奶只能解馋,外婆为了让我吃饱,会把小米泡酥舂碎晾干,装满一个玻璃瓶。那是我平时的口粮——用滚开的米汤淋浇一下,就成粘稠可口的小米糊了。多余的小米外婆做成香甜的小米酥,送到奶水旺的几家媳妇手上,说是感谢前一天的喂养之恩,其实是为了时不时地过来蹭吃做准备。
    我的命是我和外婆一起挣下的。对外婆的依赖也无人替代。
    所以,从外婆有倒睫的那天起,八九岁的我,便成了外婆眼睛的“专用御医”。我在外婆的夸奖声中心花怒放地长大。因为这件事,给外婆带了许多的热闹。这一件事,一做就是几十年。多希望自己能一直做下去。这是我给外婆的快乐,又何尝不是外婆给我的恩赐。
    现在外婆的眼睛已经快看不见东西了,松垮的眼皮拎起来老长,眼珠也没了光泽,混沌一片。即使我再仔细,也给不了她一片清明世界。但外婆仍然对我的到来欣喜若狂,我的脚步也因此总被她的目光拖曳住。
   “燕,你信外婆吗?”
   “当然信啦。”我边给外婆梳头边答。
   “话就要说给相信的人听才灵的,”外婆坐正了一点,神秘地凑近我耳边,“你外公托梦给我了,说他在那边住的是三层小洋楼,漂亮得很。等我过去了,尽享福了。”外婆信佛,信鬼神,信一切能填补自己虚空世界的信仰。小时不懂事,看到她烧香拜佛,很不屑,人死了就是死了,化成灰化成土化成泥,那是封建迷信,世上没有神仙没有鬼神,更没有天堂,没有地狱。我们执拗幼稚得可笑,外婆依旧执拗地相信,谁也说服不了谁。
    现在希望外婆是真的相信世上有鬼佛神明,有善恶因果,有另一个世界存在,并且那个世界有我们很多的亲人,一样会很热闹。这样外婆独自离开时就不会害怕了。
   “你外公还交待了一件事,让我千万给自己起一个名字,到了那边要登记的,要不然找不到是哪户人家的人。”外婆有些黯然,“燕儿,你说外婆一辈子了,该叫个啥名好呢?我觉得这世上呀,花儿最好看。名儿带一个花字就美了。”外婆像个小姑娘一样捂着嘴巴笑了。“想呀想,看到了院子里你外公栽的泡桐,你看又开花了,像一个个紫色的小喇叭,喜庆得很。就叫桐花行不?”
    当然行了!
    你的生命本就如花,一瓣瓣地展开,努力绽放颜色。绽放的精彩就是不断突破自己的局限和恐惧的过程。我们无法阻挡年龄的增加和外表的沧桑,生命的意义,本就是个体的体验、探索和创造。只要我们愿意,内心那一抹绚丽和灿烂便可永远保持。别人是否看到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看到了。你的生命,只对你珍贵有意义,对别人来说没那么重要。《月亮与六便士》中,布兰奇为情离世,但毛姆写:残忍的是,它发生了和没发生几乎一样。世界已然继续,没有谁因这件事而活得更惨。
    所以余下不多的日子,只愿外婆不再为他人而活,她的人生,终于由自己决定了一次。面对无意义的世界和无意义的生命,外婆清醒自知,直面苦难和荒谬,以强大的生命本能舞蹈,衡定自己的生命价值。至于姓名,不过俗世烟云,有和没有,也无甚紧要。哲学家和文学家倡导的积极的虚无主义不就是这个样子吗?
    说到底,我们都不过无名氏尔,我对外婆的同情,毫无意义。生命终会终结,所以生命归根到底的意义只有一个,就是活下去。在这 一点上,外婆已胜过太多人。
    人生苦短,请君入梦。
    作者简介:木小沐,原名唐旭艳。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曾获由《人民文学》杂志和广东观音山杯文学征文大赛三等奖,获首届淮南子文学奖等奖项。
    通联地址:安徽省淮南市市政园林管理处
    电话号码:18955411312(微信同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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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4-23 20:16:44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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