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火

正月初十的早上，几声清脆的敲窗声在寒冷静寂的晨雾中格外刺耳，我在睡梦中被吵醒，外面是陌生的声音，赶紧套件外衣去开门。
只见一个头裹白布，腰系草绳的年轻人恭敬地伫立在我面前。我吃了一惊，这可是重孝啊！正讶异间，他递过来一支烟：“您好！我爸享福去了，接您做丧夫。”
“不好意思，先问一下，你爸是……？”
“董望”
我脑海里立马浮现出一个儿时就厌恨的渣男来。
董望是离我一公里远的长岭人，和我们这条短岭是同一个村。他结婚的时候，我只有七八岁，婚后发生的一些事，给我幼小的心灵留下了深深的印记与阴影。后来我长大便离开家乡，二十多年才回来，这期间的事我便一无所知，只记得董望是没有儿子的，他心心念念的儿子永远只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当我来到长岭上，远远的看到一户人家门口已搭好了大棚，有十多个人影在晃动忙碌，那应该就是董望的家了。
董望今年刚满六十岁，死因是尿毒症，操办葬礼的是上门女婿。我们这边的习俗是，丧事要请十六个人建坟墓和抬棺椁，就叫丧夫。
董望的第一个老婆特别美，她的闺蜜嫁给了我的邻居，刚嫁来的时候俩人经常串门玩耍。她爱笑，嘴甜，偶尔会开玩笑，人见人夸。第二年就生了一个女儿，董望便不高兴了，他重男轻女，认为只有儿子才能延续香火。
两年后又生了一个女儿，董望气得不行，坐月子的时候都打她。三年后，女人患骨结核，董望便巴不得她早死，不管不顾，像丢弃一条病狗似的，哪怕喂一口水给她喝都嫌是浪费，更别说医治。娘家人来吵，来骂，来指责，甚至被全村人唾弃，也都无法引起他内心的半点波动。
娘家人心寒了，这人唾面自干，心是铁做的，只得将女儿接回娘家。一辆木板车，从我屋后面的大路上经过，那天刚好是星期天，我看到了昔日的大美女在短短几年内，就变得形如黄蒿，皮包着骨头，眼窝深陷，只有一头浓密的秀发黑亮依旧。这一天的晚餐，我气得多吃了两碗饭。
董望在没有离婚的情况下，第二年立马又做新人，第二个老婆还是个黄花闺女，婚后郎情妾意，卧病在床的前妻得知信息后于当晚离世。
好景不长，他们又生了个女儿，第二个老婆的日子比前妻更苦，动辄被拳打脚踢。第二年又生了一个女儿，九十年代计划生育抓得特别紧，女人被强制做了绝育手术，这下彻底断了董望的梦想。女人觉得苦日子再无出头之日，田间地头及家务活累死累活，还要受气受骂加挨打，于是就喝农药，赴了黄泉。
董望带着四个女儿，再也没有女人肯嫁过来。大女儿二女儿没有上过一天学，用董望的话说“女儿是别人家的人，读书有屁用？”从小就让她们干大人的活。三女儿幺女儿被村干部劝谏也只勉强上了两年小学，四个女儿过早地尝遍了世间的苦楚。
我们四个丧夫和他四个女儿挤在一辆面包车上，先前往大老婆娘家，掘坟墓取尸骸。完了之后还得赶往二老婆坟墓，将两个女人骸骨取回来与董望合葬一起。我不知道这个主意是谁提出来的，又是怎么想的？在世的时候，受尽了这个男人的摧残，我相信她俩宁愿做孤魂野鬼也不愿意再回到他的身边！我叹了口气，毕竟是人家的事。
车在乡间小路上慢悠悠地行驶，大家自然而然地谈起前尘往事，女儿们在诉说各自妈妈的苦楚与自己童年的凄凉，大家一边安慰她们一边唏嘘不已。坐我旁边的是二女儿，我问她：“现在像你们这个年龄的人，几乎找不到文盲了，你们四姐妹吃的苦真不少啊，恨你爸爸吗？”
“早就不恨了！”她接着说“其实我们家里有低保，一直受到政府照顾，不是特别困难，缺的并不是钱，是爱！”
良久，我又问了一句：“把你爸妈仨合葬在一起，是谁的主意？”
“是我爸的临终遗言，因为我们四姐妹不懂事……”
原来姐妹们从小就为各自的妈妈分成两派，家庭氛围并不和谐，董望生病后，四姐妹就开始和睦相处了。我突然生出一丝惭愧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