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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忽已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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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10-15 20:43:1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岁月忽已晚
文/华之
家长像蜂群一样,挤在学校门口四周,两道红白相间的彩色围栏,硬从人群里撑开一片空地,供学生排队出来。
一个老人,头戴鸭舌帽,一身干净的中山装,站在人群显眼位置,眼睛紧张地盯着学校大门。只是,帽子下面大半个脸都是花白胡碴,耳边的头发也斑白,人一下显得潦草了。
这不是那谁……
我的心狂跳几下,来不及打招呼,一队小学生已喊着口号出来了,他赶紧迎上去,从一个小男孩身上摘下书包,挎在自己胳膊上,牵着男孩的手离开了。
灰白背影消失在人群里,我的脑海里却莫名涌来一句诗:岁月忽已晚。是的,就是这种时间的突袭之感,刀片一样在心上划拉一下,疼痛来的尖利,纤细,深长。
许多年前了,腊月二十几,天很冷,家家屋檐下垂着长长的冰凌条,风在里面钻来钻去,得意地吹着口哨。
表叔胳膊弯夹着几张红纸,来我家找父亲写春联。搞不清楚祖上盘根错结的亲缘关系,我只知道管他叫表叔。那天,他穿一件天蓝色夹克式棉衣,大红毛线围巾在脖劲上绕两圈塞在衣领里,袖口露一圈白衬衣,郭富城式的中分发型让他的留海变成一个优美的括弧,风一吹动,露出宽阔洁净的额头。
堂屋里排队写春联的人很多,表叔就在院子里转悠,一时又呵着手走到西屋,上下打量着墙上新糊的报纸,忽然伸出指头指着一个字,问坐在火炉边看小人书的我,这个字怎么念。
刚上育红班的我自然是不认识,莫名涨红了脸。他笑咪咪地说,记住了,这是坎坷的坎。说完还伸手轻揉一下我的头发。我没有记住字,记住了他衣袖上清洁的香皂味,还有煤球火炉上空升腾的气流里,他微微波动的神一样俊美的面孔。
夏天快末梢的时候,母亲和父亲在院子闲话,说表叔不幸运,差一分没有考上小中专,赌气不上学了,非要回来种地。母亲还说,邻村一个长得很好看的闺女和表叔同班,专门来找表叔,让他复读。表叔不应,那闺女含着泪走了。他班主任也亲自上门劝说,也没说动。父亲应了几句,好像是在说命运。
但表叔似乎田也没种好。他应用所学的物理知识,推算出割麦子主要靠拉力,磨镰是白费功夫,结果只割一晌麦,手上就磨出一串血泡。不服气,大中午顶着毒日头一个人去地割,又中了邪,倒在地头胡言乱语,不省人事好几天。病好后,牵着牛去池塘饮水,在水中看见自己乱糟糟的头发,莫名触动心事,仰天长叹复又顾影自怜。牛却一步一步滑入池塘,无助地在水中挣扎。幸亏居年伯从池塘边经过,大喊一声,惊醒了表叔,拽出了牛。
表叔一下觉得农事比书本难懂,牛比数学题难侍候。他从伙伴阿海那里要来两只兔崽,开始养兔。
离村子三四里地有一个矿区,煤矿工人来自四面八方,他们干活重,工资高,嘴也馋,三天两头想办法打牙祭。于是总有人拉着架子车提着大秤走村串巷收鸡,收兔,也收狗。兔子行情好,表叔的期望值就高。按表叔的理想模式,兔子生兔子,兔子换钱,再养更多兔子,挣钱比种地容易多了。不知道表叔理想中的兔业帝国是不是像村里的学校一样,钟一敲,每个门里跑出来的全是兔子,白花花如雪如棉。但表叔确实喂得精心,每天都挎着篮子出去割草,回来的时候,腰里别着镰刀,头偏在一侧,肩膀上的竹篮里瓷腾腾全是青碧的叶子,间杂着翠挺的茎,还有蒲公英星星点点金黄的小花。
我管表叔的父母叫大爷和大奶奶。我喜欢去表叔家看兔子,每次去大奶奶总是说,你叔去割草了,不在家,你赶紧看。他回来你就看不成了。
表叔的兔子像宝贝,谁也不让看。可偏是这不让,让我老是往表叔家跑,有时竟不全为看兔子,就为了表叔推门进院时,我在大奶奶的咳嗽声里,快速撤离兔窝,闪进厨房,和大奶奶相视大笑。表叔把新鲜的青草撒进兔窝,看着兔子们欢势地吃。大奶奶把饭舀好塞到表叔手里,看着表叔大口大口地吃。
表叔家的后院,空荡荡一大片平地,本是留着盖上房用的,兔窝就建在一角。后院没有院墙,只用枣刺和洋槐树枝象征性插了一圈。在农村,地块和地块之间就是一块界石,院子和院子的分界也就一圈枣刺,人人心里自有界线,不差分毫。可是一天晚上,一只黄鼠狼毫无征兆跳进表叔家的后院,咬死了八只兔子,吸干了它们的血,还有一只苟延残喘,中午也死了。
好长时间,我不敢再去表叔家。
有一天放学,我在打麦场闲逛,正好看见表叔。初夏的打麦场,农人用碌碡一遍一遍碾过,平展空旷,正准备迎接一场丰盈的入住。表叔在麦场中央用鞭子抽一只陀螺,一鞭接一鞭,深蓝衣襟随着他挥动的手臂忽忽闪闪,像老鹰沉重的翅膀。木头陀螺在地上转得欢腾又踉跄,喝醉了一般。我叫了他一声,他抬头看我一眼,又俯身抽,鞭梢的声音在麦场尖锐回荡。
表叔还是帅,但他的嘴唇上长出了稀疏的胡碴,眼神里有雾一样的东西,阴沉沉看不透,我竟有点害怕他。
秋天,大爷粜了一仓玉米,从县城逮回五只小羊羔,交给表叔伺养,兔子窝也扩建成了羊圈,砖混结构,宽敞气派。大爷说,就当给孩子找个营生。后院又养了一只土狗,拴在羊圈旁边,专门守护夜晚的小羊。
表叔自此举着鞭子,开始牧放他的羊群。表叔勤快,赶着他的羊,最远跑到十里外的韶山脚下牧放,为了最丰美的青草和最清澈的河水。而他的午饭,简单到左右口袋里各揣的一块馒头和一个西红柿。
向晚,当老羊脖子下的铜铃铛摇散满天云彩,村里人都见过乡间小路上这幅生动的剪影:一个英挺的身影,头发粗犷,面颊两团血丝掺杂的红,袖手握着羊鞭,如祭起一柱朝天的香,两只裤腿一高一低挽起,背着晚霞走来,眼睛里装满春风般的和煦与辽阔。
我又觉得表叔可亲了,就冒冒失失问他,为什么不上学,放羊累不累。
表叔说累,不过他不想上学。
我又问他为什么不想。
他低头想了一会说:中招考试那年,他觉得老师把他的分数改错了。
啊,原来表叔在赌气,他一定从那时就对世界怀了戒心,决定不再给别人错判他的机会。
我敬佩地看着表叔,复又想起自己,课堂上背不会课文,被老师拿小竹竿反复敲打,只能逆来顺受,真怂。
表叔是我的英雄。
又一年秋天,那个曾和表叔同班的好看闺女又来找表叔了。她中师毕业,已是乡小一名老师。她的唐突来访,表叔并不惊讶。大奶奶的描述是,表叔像往常一样弯腰清理着羊圈,说话时双手拄着锨,裤腿依然一高一低,力士鞋上还有一个破洞,露着大拇哥。大奶奶殷勤地拉凳子,端出家里晒的红薯干、花生让女孩吃,又借故出去,掩上街门。
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当然是没有以后了。但也许女孩只是回来做一次凭吊,如同亲眼见证庞贝古城已成废墟,好放下心中执念。我觉得那不是爱情。
倒是大奶奶觉得,该给表叔成个家了。她没有奢望那个端上公家饭碗的闺女,只是托媒人找个合适的。媒人说了同村的雪梅,模样周正,不爱说话,上完初中就不念书了,干家务和农活却是一把好手。
两家都愿意,表叔也没有反对。从此以后,表叔外出放羊,雪梅也总赶着家里的牛出去放,羊群晃荡在牛前面,表叔走在雪梅前面,朝霞燃烧在路前面。
村里人看见表叔,打趣他:鞋子是雪梅做的吧,鞋底纳的多厚实。表叔不吭声,只是咧嘴笑。表叔已经开始在后院里挖地基了,羊圈挪到了门外,材料也陆续拉了回来,红的砖,青的瓦,一碇一碇垛在大门口。等上房盖起来,他就要娶雪梅过门。
我在表叔家见过雪梅,我围在她身边一遍一遍看她,从头发到鞋子,从眼睛到指甲。我对她的好奇里掺杂有其它东西,目光也不纯粹。雪梅却只是对我好,她当我是个孩子。她给我梳了繁杂的辫子,掐了院里的粉豆花别在辫梢,手法纯熟,顺滑,一点也不疼。她还从缝纫机盒里找出针线,缝我花裙子上脱开的一段蕾丝边。当她俯身用牙咬断线头的时候,我忽然对她有了信任和依恋,以前,这样给我缝过衣服的只有母亲。
雪梅一定想不到,就在那一刻,我在心里做了一个简单而果断的交接仪式,放心地把表叔挪出心房,郑重交到她那里。
表叔家的房子上梁那天,大奶奶蒸了许多包裹着石头的小馒头,我们这里叫抛梁蛋,还有香烟和硬币,天女散花般从梁上抛下来,供人哄抢,图个喜庆吉利。表叔和工匠们蹲在房梁上,红光满面抽着烟。雪梅穿梭在起哄的人群里,形影清瘦,走路带风,忙碌着接篮子,递香烟,招呼左邻右舍。我也挤在人群里,手疾眼快专捡硬币。身边却忽然一片惊呼,人群立刻像漩涡一样围了一圈,等我挤进去看时,雪梅已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那时的村庄,卵巢癌还是一个陌生而恐怖的名字,却不知何时潜入雪梅的身体,并晚期转移。小村经年累月的平静坍塌了,一些女人忐忑不安去医院做了检查;一些女人眼瞅着表叔一家,三五成堆小声嚼墙根;还有一些人,手揣在口袋里四处走动,心里鼓荡着饱满的倾诉欲,总想遇到一个不知情的,好把表叔家的事情连同他们非凡的见解一股脑儿倒出来。
表叔现出一个男人的勇毅和担当。羊圈里四十三只羊全卖了,一只羊崽也没有留。他拿着钱跑到省城医院,陪伴了雪梅最后的日子。三个月后,雪梅走了,表叔的羊圈也空了,新盖的上房一直空着。
这次,我是真的怕见表叔了。好像表叔身后总站着另外一个人,一直冰冷而机械地操控着他的人生,每次都是好事将近,又陡然转弯,命运便转向残酷的背面。人这一生无法左右的事情,到底有多少呢。
忽然想起小时候,表叔指着报纸上那个“坎”字让我认,莫非命运早已提前写好答案,藏在一堆纸蛋蛋里,单等我们用手捻起,抻开,无心读出它的字音,然后,再用一生的时间一点一点给它注脚?
表叔后来娶的女人名声不太好,叫改巧。
大奶奶本是不愿意的,但那时候,全村人都在传说表叔家盖的房子风水不好,会伤人,没有姑娘敢嫁给表叔。大爷一辈子爱面子,不想听见这些谣言,刚好村支书明军上门提亲,说的是村里的改巧,大爷想了想,就点头同意了。问表叔,表叔不置可否,只当默认了。
听说这个消息,我心里说不出有多吃惊。改巧都二十好几了,比表叔大,风流事一箩筐,一直嫁不出去。表叔和改巧,就像一套纯金餐具和一块爬满苍蝇的蛋糕,怎么般配。但也许,在大爷的认知里,平息一件事,就需要掀动另一件事,就像用新闻遮盖旧闻一样。这个顾全面子的老人,太需要尽快抹平日子的波澜。
但表叔内心一定是不情愿的。婚礼上,表叔没有笑。他西装革履,头发闪亮,却眼神枯焦,面容憔悴,像一棵中空的大树。在农村,闹洞房本是婚礼上最热闹最轰动的环节,可那天宴席过后,许是看表叔脸色不好,一群能说会道的年青人都悻悻离开,我看见花枝招展的改巧眼里略略失望的眼神,那本是她大展风骚的好机会。
结婚后,改巧当家。家里种豆还是养猪,她说了算,存折也让她拿着。一年后,又添了男孩,改巧却还有一样不如意。乡村的夜孤黑寂寞,表叔却似从不热心床上那点事,改巧大嘴说漏了出去,立刻被一群长舌妇嘻笑着传遍全村,说她又想野男人了。
的确,改巧身上某些因子,像屋角的青苔,只要地面一泛潮,就绿茸茸露出头来。开始,改巧也只是和村里的汉子们打情骂俏,说几句露骨的话,允许狂荡的手在她身上摸一下,捏一下。后来,只要表叔下地干活,她就找机会把孩子交给大奶奶带,大白天街门紧掩。时间长了,流言像风一样,从门缝里挤出来,满街跑。
终于有一天,表叔下地回来的早,堵住了提着裤子急欲溜走的村支书明军和满面潮红的改巧。
表叔早听到了流言,不想认真。窗户纸只要不戳破,日子凑和着还能过。现在,命运又急转了弯,露出它陡峭的一面,真过不去了。表叔让改巧走,改巧哭着哀求,娘家早就嫌弃她,她没脸回去。
当晚,表叔自己收拾一个简单的行囊,不吭声离开了家,那年他三十岁。
后来很长时间没有表叔的消息。再后来,表叔寄了信和钱回来,大奶奶找父亲念信,才知道表叔去了青海。这个清冷孤傲的人,到底为自己选了一个高峻清冷的地方。
那时,我已上初中,突然就有点不合群,喜欢诗歌和孤独。有一天读西川的诗歌《在哈尔盖仰望星空》,莫名想起表叔。想像中,他似乎正坐在某个城市高高的屋顶,仰头眺望星空。风在黑夜洞穿了他,青草向着星群疯狂生长,而他像接受了某种神秘力量的召唤,在海拔三千米的高原上,坦然领取着孤独的圣餐。
如果,如果表叔知道人这一生其实就像青草一样,挤在一起就是为了生长,更顽强的生长,他还会不会选择离群索居,独自承受命运的坎?
但表叔不知道的是,他走的时候,改巧已经又怀孕了,生了一个女儿,和表叔极像。也是因为两个孩子,大爷和大奶奶一直宽容着改巧,让她住在上房里。改巧还是会和村里的男人偷情,有时在深夜干燥的麦秸垛后,有时在密不透风的玉米地,有时在某个男人被褥凌乱的床上。也被村里的女人们抓过几次,打了,骂了,吐唾沫了,还是不改。
那些夹缠着流言和屈辱的岁月,像秋霜一样沉沉击打着大爷和大奶奶原本周全平正的日子,他们无奈搬出院子,在远离村庄的自留地,盖两间简陋的房子,门前种菜,打井,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逃避着村里人明里暗里的指指点点。
村头的洋槐树绿了又黄了,西池塘的水涨了也落了,蝉声沉闷,蛙声寂寥,村庄旁若无人地衰老着,像改巧旺盛的情欲一样,合着她脸上的皱纹一天天萎败下来。在村庄沧桑而黏稠的目光里,越来越多的人甩开它枯瘦的怀抱,大步走向外面的世界。我也一样,考上大学,落户县城,结婚,生子,过着无根却安然的日子。父母搬到城里居住以后,故乡彻底生疏了,像一件儿时的旧衣,依然保存着熟悉的体味,却只在缅怀时抚襟惆怅。
暮归的游子敲叩故乡锈绿的门环,已是二十八年后。重病在床的大爷,看见两鬓斑白风尘归来的表叔,安心合上了双眼。大奶奶也在一年后,卧在床榻上攥着表叔的手安然离去。自留地简陋的房子里,又剩下表叔一人。
表叔和改巧不说话,也不来往。儿子和儿媳有意弥合,接他俩进城,帮忙做饭带孙子,有时故意买了电影票让他俩去看,他俩一前一后去了,又一前一后回来。周末一家三口出去,给他俩留时间独处,结果,表叔去公园遛弯,改巧坐到了楼下的麻将室。
只好由着他们。也许是分开的时间太长了,两个人的心已经隔阂了,又或许,他们的心从来都没有靠近过。
后来我去接孩子,又在校门口碰见表叔几次,也打了招呼,表叔只是淡淡的,话很少。
又一天,我看见表叔接了孩子,正牵着小手踽踽前行,人群里不知是谁大声喊:雪梅,雪梅,……表叔背影一怔,骤然转身,眼睛贪婪地四处张望着,仿佛有光从瞳孔深处喷射出来。
小孩摇着表叔的手说:爷爷,爷爷,你在看什么?
表叔呆呆地站着,终于,他眼里的光渐渐寂灭,像坠入山后的夕阳,收回它最后的金子。
表叔艰难转身,又牵着孩子的手走。他微弯着腰,谨慎地避着车流,帽子下面的头发花白交错,像不肯轻易妥协的年华,像不曾轻易老去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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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10-16 11:11:18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奈然的生命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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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11-2 10:23:42 | 显示全部楼层
此文甚好,可上头题。突然让我有了续写前几年停笔的长篇小说的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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