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云知道

水生躺在河边的草地上，望向天空发呆，几朵白云偶尔停留偶尔彳亍。天空很蓝，比蔚蓝更蓝；云朵很白，比洁白更白；水生很瘦，比骨瘦更瘦。

河水潺潺，不分昼夜。河的背后是村庄，连绵群山环绕，静谧却了无生趣。没有人知道山有多大，山里人徒步至黄公亭就不再往外，山外人攀援至黄公亭便不再向里，时空在此割裂。黄公亭颓败不堪，但可以想象昔日的端庄典雅，恩怨是非淹没于历史洪流，它的来历已无人知晓。

村庄很小，只住了十几户人家，鸡犬相闻，叫做半里村。村民世代以打猎为生，围猎野兽；村民现今以打猎为生，狩猎肉票。当第一位山外人误闯禁区，当第一位山里人释放贪欲，当一群朴实的村民享受到不劳而获，一切都变了。

水生不吃闲饭，他负责给肉票的家人写信索要赎金。他是村里唯一识字的，尽管知识的源头是一场罪恶。那年初冬，一位教书先生迷失在深山中，无亲无故、一穷二白，除了皮囊与白骨，只留下一只破旧的书箱。识字后，他学到道理，试图劝说村民向善。村民们给他看被饿狼咬残的臂、被山猫抓伤的腿，本来无恶，何来向善？

他把道理讲给哥哥木生。木生第一次不搭理，第二次愣了愣神，半年后才回答他：“我们从不下山去抓，只抓山中迷路的人。”往昔承载文明的黄公亭，如今已堕落为肮脏交易的处所：写给肉票家人的信件、赎金、释放的肉票将先后在此出现。

一阵欢快的唢呐声传来，该来的还是来了。水生爬起来，看见木生和村长的大儿子根柱押解着肉票走了过来。肉票是个年轻的女孩，身穿白洋纱短衫与蓝色百褶裙，齐耳短发干净利落，蹦蹦跳跳像是蓝天上的流云。绑匪跟在身后，像两个贴身的丫鬟。

女孩被安置在水生家里。女孩时常发出银铃般的笑声，她不怕生，也不怕死。

“有什么好怕的？他们只要赎金，又不会伤害我。”

女孩要亲自写信给家人，根柱与木生不允许。他们不识字，他们不信任她。女孩歪着头盯着水生写，挑出信中的几个错字。

女孩的活泼开朗感染了水生，他的脸上渐渐爬上了笑纹。他们会来到河边，一起坐在岸边发呆，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你叫啥？”

“俺叫水生。”

“我也叫水笙。”她捡起枯树枝，在河滩上划了一个“笙”字。水笙在山那边的初级中学读书，野游时与同学走散了。

“其实呢，我挺怕他们的，但不怕你。你怎么学会识字的？”

“俺也有老师。”

“我见过吗？”

“嗯。”水生点点头，指着天边的云朵说，“那就是俺的老师。他站得那么高，看得那么远，飘来飘去谁都管不着他。俺有啥心里话都说给他听，有啥不懂的都问他哩。”

水笙笑了笑，一抹梨涡浅现：“云老师是不错，但他从不说话，以后你有啥心里话就给我说吧。”

当晚水生做了一场梦。他梦到和水笙坐着云朵在天空中飘游，既害怕又兴奋。一阵寒风吹过，他们从云端摔了下来，水笙安然无恙，自己却粉身碎骨。水笙伤心地哭个不停，眼泪流成小溪，最后化成云朵飘回空中。

时间很快，快得似针；时间很慢，慢得如线。一个月过去了，没有人来黄公亭取走信件，兵荒马乱的年代任何家庭都没有能力长时间保持完整。水笙的生命即将划上句点。木生会把水笙捆在麻袋里沉到河底，他是用一场残酷避免一场更残酷。村长前几天找过木生，要把水笙嫁给他的二儿子。那是个傻子，暴虐的傻子。

那个漆黑的夜晚，水笙真的害怕了，她忘记了哭泣，惊恐的双眼死盯着水生。水生没有言语，默默走开了。

过了小半个时辰，水生蹑手蹑脚地来到柴房，解开了捆住麻袋的绳子。水笙竟然没有表现出惊慌，仿佛知道他会回来救她。

“这是俺画的地图，你把俺捆到麻袋里，然后拿着它快跑！”

水笙小声喊道：“你和我一起走！”

“那不成，他们会追上你的。他们不会伤害我，我可是木生的亲兄弟。”水生平生第一次说谎。他最清楚，木生良心尚存，是不会也不敢打开麻袋看一眼垂死之人的，这也意味着他没有任何生的希望。

“俺能摸一下你的脸吗？”水笙一双大眼睛在黑夜中眨了眨，水生鼓起勇气，用手指轻轻戳了下她的脸颊，云朵般柔软。

“水生，总有一天我会回来找你的。”

“你要是来找俺就到河边咱们常去的地方。如果……”他顿了一下，接着说，“如果俺不在的话，你就问云朵。他是俺老师，他知道俺的行踪。”

水笙无声地笑了。水生心里默念：再见，永远不见。他感到心脏被揉得稀碎，被一丝丝扯断。关于你，我知之不多，却念念不忘。你的一生，我只借一程，只陪一程。

在水生的连声催促下，水笙离开了，生的欲望战胜了黑的恐惧。在等待木生和根柱到来前，水生开始了一生最后的胡思乱想：何时没有恨只有爱，何时没有战争只有和平，何时没有泪水只有汗水，何时云朵里不再有血和泪？

水生不知道。也许云知道……

烂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