腥风润雨

空气中弥漫着牲畜的气味。那天酷热难当，一切怒气冲冲。太阳大如磨盘，狠狠瞪着人间。风热辣辣、骚呼呼，像被一头牛湿热的嘴巴反刍过，又像薅了一把干枯的麦秸，在人们汗流浃背的一切裸露之处蹭着磨着。

小城里已多日不见骡马，只有毛色油亮的大狼狗四处流窜。狼狗在日本兵那里，就是耕田的牛、驾车的马、拉磨的驴。街道上不但见不到骡马，连个活人都罕见。

也不是没有活人，是不见来自城外的活人。为防止有人把情报送给城外的八路军，三个月前石井少佐已将城内与城外变成了两个隔绝的世界。也许狡猾的他已嗅到了死亡的气息，隐约听到了丧钟的轰鸣。

也不是完全隔绝，每月总有一天有幸被选为共荣日，特许城内城外买卖交易。不过城外人不得在城内留宿，城内人不得擅自出城，任何人出城时都要接受严密搜查。至于光荣日是哪一天，完全听从石井的命令。今天就是小城农历六月的光荣日。

小城今日见了骡马。大街上行人不少，却鸦雀无声，天地间只剩下日本兵的皮靴声与日本狗的嘶吼声。突然间，一声凄惨的喊叫自南门方向传来，如一根烧红的尖细铁丝猛然插入身体，人人感觉心头突突乱跳。紧接着，日本兵的怒斥声与日本军犬的嘶吼声纷至沓来，将人们的眼光与脚步都吸引过去。

一辆破旧的独轮车，车上遮蔽的粗布被扯掉大半，剩下的一小片尬尴地飘在那里，去留两难。车里坐着一位看身形尚未成年的小媳妇，全身缩成一团，闭着眼睛一个劲哆嗦。车前瘫坐着一位中年汉子，粗糙的右手掌捂着左臂，鲜血自手缝里淌出，显然是训练有素的日本狼狗所为。十几名日本兵围在那里，两只狼狗吐着舌头团团乱转，领头的是杀人不眨眼的肥田小队长。

人群中走出一人，身穿深蓝色的绸缎褂子，名叫胡八。他为人精明圆滑，在城西经营粮店，平日里也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日本人来了便兼做翻译。胡八对肥田哈着腰陪笑道：“太君息怒。这是开当铺的老刘和他家儿媳，她亲爹死了，回娘家出丧。”

随后来到老刘身旁，在他的怀里一阵摸索，掏出一只小包袱塞进自己口袋。瞥了一眼肥田怒视的目光，急忙把包袱摊开，里面放着两块银元和一把铜钱。胡八解释道：“皇军有令，城内人不能出城，但老刘家这事得有人去。皇军和老刘都信得过俺，俺就帮着跑一趟送个信儿，收那么点跑腿费。”说完，将铜钱又揣回口袋，把银元递给肥田。

“混账！”肥田大怒，拔出手枪。

“住手！”声音不大，却充满魔力，日本兵立即站成一柄柄军刀。不远处踱来一袭白衫，一副老学究的模样，若不是戴着一顶黄色五角星军帽，谁也不会想到他便是这座小城的王。

石井蹲在老刘面前，和颜悦色：“老先生，伤情无碍吧？”

“太君，俺，俺……”

“无碍就好呀，人死为大，请节哀。”石井站起身来，转过头对胡八说：“你去跑一趟，大家都散了吧。”

人群像云朵，会聚也会散。肥田来到石井身边，他们的身边不敢有人。

“胡八会不会出城给八路送情报？”

石井轻蔑一笑：“他没那个胆量，也没那个善心。尽管他对皇军忠心耿耿，不过还是要按照规矩办事。”

“是！”肥田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又是一阵热风拂过，满是腥臊的臭味。

胡八径直出城，丝毫没有理会老刘眼神中蕴含的悲伤。待得离城三里远，一道闪电划破天际，轰隆隆的雷声接踵而至，紧跟着下起了雨，仿佛太阳流下眼泪。雨淅淅沥沥，虽然不大，却在努力冲刷着空气中的腥臊。胡八泪眼婆娑，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去了。他抹去眼泪，跪了下来，大声吼叫：“狗日的畜生，俺不是东西，但俺是个人，是中国人呀！”胡八朝着小城的方向磕了三个响头，而后站起身来朝远方急速奔跑，再也没有回头望上一眼。

一个月后，八路军某团在夜色掩映下攻破了小城，肥田被当场击毙，石井切腹自杀，而英勇的胡八爷再也没有出现过。也许他早已化作天空中那朵雨做的云，微笑着俯瞰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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