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笔记三题

乡村笔记三题

⊙春秋

损阴德

在乡下，阴阳师傅和风水先生是合二为一的，他们既看墓地风水，也给人择日嫁娶。做这一行的人都读过一些书，有些水平，他们出口之乎者也，坐地能掐会算，很受人尊敬。

张伯是村里的阴阳师傅，风水先生。过去，他家境殷实，富甲全村。抗日战争爆发后，鬼子打到家门口了，张伯的老父亲大为光火，于是尽散家财，只要是打鬼子的，他就给钱，偌大个家业，被老爷子仗义疏财了，最后连房子都卖了，只剩下三间偏房安身。家人很反对，认为至少要留点保命钱，老爷子却坚定地倾囊而出，并对子孙留下一句话：今日留下保命钱，就是有损我张家后代子孙之阴德。

建国后，张伯经历过各种运动，也没受过任何劫难。每念及此，张伯就说：都是我们家老爷子的护佑，积攒下来的福气呀。

张伯除了看风水、择日期，也还擅于讲三国、水浒等故事，更能够写一手好毛笔字。只是他眼睛不大好，看书时，书都得凑在鼻子尖上，写字时，眼睛也几乎贴在纸上。当时大家都出工，计工分。张伯眼睛不好，地里山上的活儿都干不了，给人看风水、择日期也不允许，没有了活计。村里便安排他带小孩子，一来是照顾张伯一条活路，二来大人都出工了，小孩子在家没人照看，也不安全，所以大家对张伯不出工也计工分，并没意见。

张伯带孩子很有一套。他眼睛不好，孩子跑哪里去了，也看不见。他便给孩子讲故事，讲得绘声绘色，精彩不断，牢牢地吸引住孩子们。他也会教孩子们写毛笔字。他找大队书记弄来很多的旧报纸，又找食堂要来一脸盆的锅底黑灰，加水后在火上熬成一锅墨水。最难的是毛笔不好办，要大队购买，可开支上没这项，书记也很为难。张伯便亲自在狗子身上剪毛，又用明矾将狗毛在开水里煮了，再绑在竹枝上，做成毛笔。不得不说，为了照顾小孩，张伯也是费尽心机的，尽显了他的才华与睿智。现在，村里那些毛笔字写得有模有样的人，基本上都是接受过张伯启蒙的人。

张伯也给孩子讲四书五经，但孩子们不懂这些，记住的不多，唯一记住的，是张伯说的：损阴德。

乡下孩子野，经常干些掏鸟窝、抓蛤蟆的事。张伯见了，便会阻止，并耐心地教孩子们：这些也都是生命，你害了它的命，来世它变人，你便变成它，它也会害你的命。

所以，小时候，村子里掏鸟窝，抓蛤蟆的事情是很少的。不像现在，什么值钱就抓什么，搞得乡下很多东西都灭绝了，生态环境大不如前。

改革开放后，张伯的学问有了发挥的地方，看风水、择日期、写对联，忙得不亦乐乎。人们说，看风水很有些学问，比喻起房子，房子的朝向，奠基的日期、时辰都有讲究，要是阴阳师傅没有算计好，就会犯煞，不是害了主人，就是害了阴阳师傅自己。特别是择墓地，稍有不顺，就会出现一些状况。这个事情说来没有根据，却很有些古怪。

有一次，邻村的一个阴阳师傅给人家看了个墓地，出殡的时候，张伯恰好经过，他一番掐算，算出问题来了，时间不对呀。于是赶紧要叫停出殡队伍。但出殡这等大事，如何说停就停。张伯眼见得队伍一路往山上去，喟叹一声：路见凶相，不管，有损阴德呀。于是跑在出殡队伍前头，要找那个阴阳师傅理论。那个阴阳师傅和张伯年纪不相上下，见了张伯，突然间泪流不止。

张伯二话不说，接过师傅手中罗盘，口中说：不要怕，还有解。

在张伯的指引下，丧家出殡完毕。阴阳师傅未及下山，却突然间口吐鲜血，倒在山路上，只来得及说一句：张师傅救我哦。便人事不省。

丧家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赶紧地要将阴阳师傅往医院送，张伯拦住说：没事没事，送他回家，弄点黑狗血在他床前，再在房子东头烧几炷香，西方点一盏长明灯。

大家照张伯说的做了。三天之后，阴阳师傅果然醒了过来，第一件事就是对张伯倒头拜谢。张伯呵呵一笑：干我们这一行，不能逆天意，要以德为先。

此后，那个阴阳师傅再不做阴阳之事。这件事情，张伯一直讳莫如深，不做解释。后来传出话来，说是那个阴阳师傅接下活儿之后，发现那事不利阴阳，就是要煞阴阳师傅。师傅没办法，只能将出殡时间进行更改，让对阴阳不利变成对丧家不利。当然，此事是真是假，不得而知。

张伯个头不高，声音不大，在乡下却自有一种威严，大家都听他的。张伯80岁那年的春节，在城里儿子家过节，阳台上晒着太阳，正舒服着，突然喊来儿子，说：我的时间不多了，赶紧送我回乡下。

儿子大惑不解：您身体康健得很，怎么不行了，舒舒服服晒太阳吧。

张伯执意要儿子送他回乡下。儿子没办法，只好开车送他回来，一路上，父子俩说着话儿。张伯指示儿子，自己走后埋在哪片山头，哪个地方，什么朝向，怎么开挖墓穴。死后不用请阴阳师傅看时辰，只需要在家里停丧三天，然后直接下葬。

一切交代清楚，张伯也到家了。他自己换上寿衣，躺在床上。儿子很是惊慌，不知道父亲这是怎么了，只得赶紧通知兄弟姐妹都回来。大家都到齐了，张伯睁开眼：我这就走了。你们作为我张家后人，要时刻谨记善为福根，不要有非分之想，非分之行。一切际遇，都是你自己的修行，怨天尤人，那是你自己修为不够。

说完，张伯环视众儿孙一圈，面带微笑，溘然长逝。

土地庙

每一个屋场的村口上，都有一个土地庙，土地庙不大。

小时候老家村子前也有一个。老人们说，以前土地庙是挺大的，占地有三四十平。里面有神龛，神龛上供着土地公、土地婆的石像。神龛下面，有香炉，蒲团，每逢初一、十五，全村人就会列了队，按辈份依次向土地公婆上香、烧钱，祈求平安。后来，破四旧将土地庙拆了，屋场就没有了土地庙。

改革开放后，慢慢地各个村子又开始修土地庙。就是在原来拆了庙的旧基上，用几块砖头，简单搭一个高莫两尺，宽尺半的小围堵，里面有的放一个木牌，上面写着土地公公，土地婆婆神位，就算是土地庙了。也不初一十五去拜了，只是逢年过节的时候去放挂鞭炮，烧几包袱钱。

八十年代，我们村的村口也有个土地，但没有庙。村口有一棵大栎树，高十数丈，五六个人合抱那么粗。树长在村口一块突起的，约莫丈把高的山冈上。老树的根系突出土面，盘根错节，虬龙环侍一般在树根部。树根部挨着土面的躯干不知怎么回事，有一面突然凹了进去，形成一个大大的环形的凹槽，一个人蹲下身，钻进去丝毫不显拥挤。

村里原来的土地庙就修在这片山冈上，很是雄壮的。而且用香樟木雕了土地公婆的塑像。只是也没能在破四旧中保住，连塑像也被砸了。

好在砸四旧时，土地庙里还有块两尺见方的石刻土地公婆的合像，当时被捣毁得并不严重，只是破了一角。当时村口一条小沟，上面缺块垫脚的石头，幺叔公便说：这石板便不捣烂了，刚好可以在沟上搭个过桥。这块石雕的土地公婆像才幸免于难，被人抬到小溪上，倒扣过来，做了过桥石。

当大家都在试探着搭土地庙时，幺叔公提议，把做过桥石的土地公婆像请回土地庙。村人也都同意，就另找了块青石，把土地公婆像换了下来。可村里已经没有土地庙了，这塑像放哪里呢？像别处一样，就那么搭几块砖在山冈上，实在也不大恭敬。幺叔公便提议，把石像请进大树凹槽里，一来，那是个天然的树槽，两边树根突出，像是两尊护庙神将。里面深两尺余，空间也不逼仄，放进去塑像还显得富余，而且，比孤零零搭几块砖头有了份气派。再说，这棵树在村口矗立两百余年，一直枝繁叶茂地侍立在土地庙侧，也算是村里的护村神了。重要的是，树的凹槽前，还有十多平的空地，平坦，开阔，适宜村人叩拜上香。有了这几点便利，大家也都认为再好不过，于是隆重地将土地公婆像请进了树洞。

这一进去，村里很多年没人提起再修土地庙了。每到逢年过节，村人们便在树前放鞭点炮，烧香焚纸，以祈福䘵。或是谁家娶亲嫁女，添丁入宅，也要先去大树前祭祀一番。

而大树也一直葳蕤繁盛，每到秋天，还长出满树的栎子。风一吹，落下一层来，我们便去捡一筐回来，磨碎了做栎子豆腐。

有一年，村里的鸡不时会少。少了不打紧，毛都见不到一根。大家都觉得纳闷，老鹰叼了也会有几根毛呀，人偷的话，可村里也没见生人。正不得其解，却有村里的狗，隔三差五对着大树狂吠不止，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大家猜测，是不是惹了土地公婆，赶紧地赔礼道歉吧。于是，请了道士，备了雄鸡，鲤鱼，猪头及五谷，在大树前做道场。

说来也怪，当时正是九月，天气艳阳高照，万里明净。可就在道士将各色祭品摆在大树下，敲起锣钹时，突然间狂风大作，一片黑云从天边滚滚而来，云层中，雷声隆隆，隐隐有闪电似剑。道士们见势不对，忙忙地收了法器，进屋避雨。就在这时，只听得轰隆一声，一个巨大的炸雷在村子顶上劈了下来，真个如天崩地裂。与此同时，一道闪电刷地一下，带着刺目的光亮直接劈在村口古树上。全村人震得耳朵发麻，一个个胆颤心惊。

却在这一声雷后，顿时天空黑云霁光，骤风无踪，竟是雨没下一点，只这一声霹雳，风平浪静，天就晴了。

村民们惊魂甫定，又往大树下去。走在前头的自然是那几个道士，远远的尚未到树前，道士们就发出一声惊叫，转头就跑。村民不知何事，一个个惊慌失措。

道士边跑边喊：龙，龙。

村民们更是糊涂，哪里来的龙？

道士跑远了，村民方才围过来，问：龙在哪里？

道士结结巴巴：树下，土地公婆前。

大家不信，这村子里就没听说过谁见了龙。有年轻胆大的，便相约前去打探消息。于是，七八个年轻小伙手持棍棒，长矛，前去树下。

远远地就看见土地公婆像前，一团黑青的东西盘在地上，却是一动不动。大家大着胆子上前，待看清楚了，也不由得头皮发麻。却是一条饭碗粗的青蛇，被雷劈死在树下。

谜底揭开，道士们才大着胆子过来。村民们抬头看那树时，却是叶片儿也不曾烧了一片。村民们始知，村里的鸡不见了，是这蛇给吃了。土地公为保一方村民，发雷霆之怒，将蛇就地正法。

后来，各村又开始兴修土地庙，也不大兴土木，只是按照统一标准，做个占地面积一平不到，高两米不到的两层的建筑，上层供土地公婆像，下层里面烧纸，顶上再盖了琉璃瓦，看起来精致美观。于是，我们村也仿效起来，在山冈的斜脚处依样做了座土地神庙，将土地公婆像请入新居。

如今，那棵大栎树还在，每年春天，也还是一片生机。只是，树旁的平台，被人挖去一半，剩下陡峭的两米高的悬坡，再也难于上下了。而新建的土地庙，随着乡村人的外迁，也无人打理。除了每年新年，从城里归家祭祖的村民们来这里叩拜一番，再无香火。

倒是那棵树，还一直繁茂着。听人说：这是村里的土地树，它一直在守望着村子，和村子里的烟火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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