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小琦同学 于 2025-6-24 07:51 编辑
雨下了整整一夜。我在缝纫机前,为母亲缝一件棉麻睡衣。机针上下起伏的声音与窗外的雨声搅和在一起,分不清哪个更密一些。雨点打在铁皮雨棚上,“啪”一声,紧接着是一长串“水尾巴”,像是老人的叹息声。踏板踩下去有点滞涩,发出“吱呀”的声音,倒也莫名契合这深夜。 小时候山里下大雨,母亲也是坐在缝纫机前,老式的蝴蝶牌机器,黑金相间的机身,转动起来就像只要展翅飞出去的蝴蝶。屋瓦的裂缝中漏进来雨水,母亲就在上面搭一块塑料布,雨珠落到上面闷闷的“噗噗”作响。我趴着小木凳,在缝纫机旁盯着母亲双脚如何踩住踏板,一手如何推动布料,针脚就一行行生长出来了,像极了雨后的禾苗。 山里的雨和城里是不一样的,城里的雨来得急躁,带了烟尘气,落到地上很快就会变成浑浊的泥水;山里的雨很从容,从云朵里款款而出,落在松针上的时候还会停留片刻,才迟迟疑疑地滚落下来。雨过天晴,雾从谷底飘升上来,盘踞半山腰,犹如仙人遗失的一块纱巾。我常常赤脚跑进竹林,竹子叶子上的雨水就“哗啦”掉了下来,冰凉凉的,顺着衣领钻进衣服里面去了。那时候的母亲还年轻,发间没有白丝,眼角还没有皱纹,她正在灶台边熬姜汤,热气蒙住了她的脸庞,但她的剪影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现在她老了。我把手上的这块淡紫色的棉麻碎布来回摩挲,“这紫色和你父亲第一次送我的花一样。”她说过最喜欢的颜色就是这个。缝纫机针脚拐个弯,我就故意放慢速度,慢慢地转动布料。突然想起十岁那年给我改成秋衣的一件旧棉袄,那时候真穷啊,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母亲坐在昏黄的灯下把棉袄拆开,把衬里翻过来再絮进一层棉花,后来半夜起来上厕所的时候就看到还有一盏灯在亮着,往窗外看去就能看到她头发垂在鬓角旁,被灯光一照就变成了金黄色一样。第二天我换上了翻新的棉袄,暖和得像是整个身子都抱进太阳里。 窗外的雨势似乎变大了,无数水滴汇集成为一根根水线,在玻璃上映出一个透明的蛛网来。 缝纫机坏了,低头看,原来是线卡住了梭芯。缝纫机是前两年母亲送给我的生日礼物,她说女孩子需要会一点针线活。解线团的时候,闻到了布里微弱的樟脑味,一瞬间就让我想起小时候打开的那个箱子:所有的衣物都在里面,最底下是旧报纸,上面洒满了樟脑丸。雨季来临之前,她一定要翻晒衣服,那些棉被、棉袄在阳光下蓬松开来,泛着时间的味道。 雨声越来越稀疏,我也快做完了。我特意把睡衣袖口处留出了两朵小花。这是妈妈教给我的针法,她一直说衣物要有“活气”,不能只是穿在身上的物件儿。以前母亲穿着打补丁的衣服去赶集,在衣服破洞的边上总是绣一片竹叶或者一朵小花,人家看了还以为那是刻意做的呢!她在清贫中保持的体面,也是她教我的呀...... 最后一段线头剪掉的时候,恰好就是雨停的时候。微弱的月光透过云层,破碎般撒在积水的道路。我抚平睡衣上的褶皱,恍然间明白了什么。一针一线缝进去的何止是布和棉花?那些雨夜、那些翻改衣物的手艺、那些在贫乏中开出的花,都是无声无息里的爱。 雨会停,衣服会旧,唯有这针线里的心意,像山间的雾气,永远萦绕不散。我摩挲着睡衣柔软的布料,仿佛触摸到了那些被雨水打湿的旧时光。在这个机械复制的时代,或许只有亲手缝制的衣物,才能承载如此绵长的记忆与温度。 晨起我听见早起的鸟雀在湿漉漉的枝头啼叫,叫声清亮,像是要把蓄了一夜的雨水都抖落干净。三十年前,她在雨声中为我缝制衣裳;三十年后,我在雨声中为她缝制睡衣。这循环,多像一场绵绵不绝的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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