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命运掰腕》——张冬秋

        父亲母亲金婚那年，我们兄弟姐妹聚在一起为父母庆祝金婚，席间我们都说让父母传授一下婚姻的经营诀窍，父亲慢条斯理地说：两口子过日子就像人的两条腿，只有配合默契了才能走的稳当，配合不协调不行，少一条更不行。谈笑间又说起2009年那场差点夺去父亲生命的大病，母亲说当时看到父亲“走”进家门，都怀疑自己在做梦。我们都说父亲坚强，父亲笑了笑说：人这一辈子就像掰腕子，和命运掰腕，你强它就弱，你弱它就强。父亲并不识字，是他的坎坷经历让他睿智、坚强。

       父亲走过的路颇不平坦。三岁时祖父病故，七岁时一场瘟疫又夺去了祖母的生命，父亲成了孤儿，和年仅十五岁的伯父相依为命，兄弟俩还都是孩子，日子的艰难可想而知。后来伯父成了家，据说当时伯母相当苛刻，虽然父亲每天干很多活，但伯母还是动辄就不给饭吃，饿肚子是常事。父亲不甘心一直饿肚子，17岁那年的五月初四父亲毅然离开了家乡，踏上了流浪的旅程，开始了他第一次与命运的较量。（父亲说之所以记得这日子是因为第二天是端午节，都忙着包粽子呢。）

       农历五月，正值麦收时节，父亲赤着脚，一路走，一路帮人家收割麦子挣口饱饭吃。有些人家只管吃，有些人看父亲干活实在，除了管顿饱饭还给一角或两角钱作工钱。实在找不到活时父亲只能乞讨，有时甚至几天吃不上一顿饱饭，就讨碗水喝打发辘辘饥肠。晚上睡觉就盖着天铺着地，什么叫风餐露宿父亲最有体会。

       有一次在一个村子里，父亲吃剩饭吃坏了肚子，一直腹泻，又没钱买药，身体一天比一天虚弱。父亲想难道这就是我的命运吗？他不甘心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在路上，几次试图站起来都没能成功，最后只好爬行到一户人家门口，讨了几个大蒜，用火烧得半熟吃下，腹泻竟奇迹般好了。父亲就支撑着讨点吃的，慢慢的体力恢复了一些，父亲又踏上了流浪的旅程。

          从家乡到烟台三百多公里的路程，父亲走了整整一个月。

         六月初四，父亲到了烟台，投奔了一个人称二皮的老乡，二皮六十多岁，单身一人，过的也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他收留了父亲，从此父亲有了一个固定的栖身之所，结束了流浪的生活。

        父亲身体单薄，年纪又小，只能四处打些零工挣口饭吃。对二皮，父亲始终怀着感恩的心，即使自己吃不饱，也先尽二皮吃饱。二皮死后，父亲继承了他的两间茅草屋，算是有了自己的家。

        这第一次与命运的较量，父亲赢了：父亲以顽强的生命力，以真诚和善良的本性，拥有了自己的家。

         二十六岁那年，在村里人惊讶的目光里，父亲结婚了。婚后因我们四个孩子接连出生，让母亲不能参加劳动，只靠父亲一人维持生计。后来我们相继上学，日子就更加拮据，父亲为了让我们生活的好些，不放弃任何挣钱的机会。那时生产队经常要送农产品去市里，当时没有汽车，用那种木架子的独轮车，中间凸出两根梁护着轮子，梁的两边可以绑那种用棉槐条编的车篓，用来装散碎的东西，车把上系一条约二寸宽的带子，叫车袢，推的时候把车袢吊在肩膀上，减轻手臂的负担。父亲每次都要求去，他一般晚上把货装好，凌晨一点动身，天不冷的时候，父亲是不舍得穿鞋的，赤着脚，走三个多小时就能到市里，卸了货立即返回，回家吃点饭再赶去上工，晚了怕被扣工分。赤脚走六、七个小时的路程，只为了多挣几角钱。

        很多人看父亲实在太辛苦，劝父亲让大点的孩子辍学回村里挣工分贴补家用，但是父亲丝毫不为眼前利益所动，只是执拗地摇头，村里人都嘲笑父亲：活该受穷，都穷在供孩子读书上。父亲说：我就不信读书会没用，更不信我们会穷一辈子。

        哥是家里的独子，十九岁那年父亲果断地决定让他参军。这个决定又让村里人大吃一惊，因为在农村按常理哥应该留在家里帮忙养家。哥哥参军后，他读的书有了用处，哥考上了军校，成了一名让人羡慕的解放军军官，直到前年因惦记父母年迈，身边需要人照顾才转业回到烟台，并考取了公务员。

        这也是父亲与命运的一次较量，父亲又赢了：父亲竭尽自己所能供我们读书，如今我们都学有所用、富足安康的生活着，平淡却平安。

        感谢父亲，他给了我们太多的关爱。

        我上中学时住校，父亲担心我吃不好影响学习，每次母亲包了饺子，父亲自己顾不上吃，往返二十公里先给我送，每次我都是和着泪水品那饺子特殊的味道。记得有一次雨下的很大，风也大，父亲照例给我送饺子，走时怕我淋雨，不让我送他，我只好站在教室门口目送他离开。家里没有雨衣，父亲用一块塑料披在身上，由于顶风，塑料飘起来，根本遮不了雨，衣服都湿透了，贴在身上，走起路很不得劲，父亲推着自行车，弓着腰，艰难的在风雨中挪动着步子。突然脚下一滑，父亲一个趔趄险些摔倒，他回头见我在看他，笑着冲我摆摆手，示意我别担心。那个背影像照片一样定格，永远的镶嵌在我的记忆中。

         感谢父亲，他给我们的除了爱还有很多东西。

        父亲从未抱怨过儿时的穷苦，也从未抱怨过伯母的苛刻，他以宽厚之心善待着身边的每一个人。他善良、坚强、有韧性以及不计前嫌的博大胸怀，这些品格我们从小耳濡目染传承下来，让我们一生受用不尽。

        2009年父亲再一次接受了命运的的挑战。春节刚过，父亲感冒了，开始父亲没在意，自己买了感冒药吃，病情没见好转反倒加重了，哥嫂闻讯将父亲送往医院时，父亲已神志不清，大小便失禁。晚上医生下了病危通知，听到这个消息，我的眼泪怎么擦也擦不干。父亲躺在病床上，毫无神采的眼睛漫无目标地瞪着天花板，不停地说着胡话：快点，快点，车就要开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边说边挣扎着要起来，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在心头，感觉父亲已在太虚中神游。护士为父亲注射了镇静剂，在药物的作用下，父亲安静的睡了。这一夜是我迄今为止经历的最漫长、最痛苦的一夜。幸好，太阳升起的时候，父亲醒了，我的心又暖起来。

        父亲的情况仍不是太好，时而清醒，时而糊涂，不能进食。有一次母亲包了饺子，我们就坐在病房吃，父亲眼巴巴地看着，孩子一般咽着口水，看着看着父亲竟失声痛哭，边哭边说：你们不孝顺，不给我饭吃，有饺子也不给我吃，想饿死我是不是？看着父亲老泪纵横，我们也不禁泪流满面。我们赶紧解释不是不给他吃，医生说现在身体还太虚弱，不能吃东西。父亲说：不让吃东西身体能不虚弱吗？“人是铁，饭是钢”，铁没有钢就没有硬度，人不吃饭就没命了。哄劝了好半天，父亲才安静下来。 与其说父亲是对食物的渴望，不如说这是对生命的极度渴望。
   
        半个月后，病情基本稳定，父亲就坚持要出院，他眷恋着自己的家，怕母亲惦记他，心疼我们陪床太辛苦。回家后，有母亲的精心照顾，半月后父亲能自己上街溜达了，而且把抽了六十年的烟给戒了，他心里明白，老伴儿需要他，儿女需要他。看着父亲忙碌的背影，欣慰之余更被父亲如此顽强的生命力感动着。

        这又是父亲与命运的一次较量，父亲又赢了：他用对生命的热爱，对家人的情感赢得了生命的奇迹。

        父亲性格温和，整天乐呵呵的，有人问父亲咋从不见你愁烦呢？父亲说：愁啥？烦啥？命运待我不薄呢！

        听听，这就是饱受磨难的父亲，这就是心胸豁达的父亲，这就是善良坚强的父亲，这就是敢于和命运掰腕的父亲，父亲拥有的品德注定他在生活中会是永远的赢家


此文曾发表于胶东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