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张富强 于 2022-2-11 11:03 编辑
杨冬梅:听妈妈说过去的事情 谨以此文献给以母子相称的姥姥和小纪连长,愿他们“母子”在天堂相见—题记。
“想当年恁姥姥是后山中涧村的拥军模范,伤病员口中的革命老妈妈……”去年说起1947年11月发生在海阳凤城的围困战时, 妈妈如是赞美在当时伺候伤员长达一个多月的姥姥。
姥姥离开我们已经三十多年了,在我的记忆里她是个很低调平凡的小脚老太太。她从来没有跟我们这些晚辈讲过她的那些事,偶然听妈妈说起,我觉得妈妈说的不是我的姥姥,她是从电影《红嫂》屏幕上走下来的千万个海阳红嫂之一。
据《海阳县志》记载:1947年11月,国民党整编五十四师八旅、三十六旅共五个团,自莱阳窜入海阳境内,盘踞凤城。同时, 逃往青岛的国民党县党部书记姜辑五,网罗外逃恶霸、地主二百多人,随五十四师重回海阳,向群众反攻倒算。在敌人占领凤城的三十五天中,国民党军、县党部和还乡团的地主、恶霸、用极其残忍的手段杀害革命干部、无辜群众。12月11日,十三纵和其他的老师二十岁出头,是个孩子王,他们家和学校就隔着一家住户,他经常从家里拿几块地瓜或者胡萝卜放在炉子上烤,清甜糯香的味道经常溢满了扎着一道篱笆墙的教室。有温暖的红泥小火炉陪伴,有香喷喷的烤地瓜胡萝卜和热乎乎的开水,那时候的我们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学生。我们大声地朗读课文,我们努力写自己认为最好看的字,我们不放弃每一个阳光晴好的日子,把田野里那些冻得硬邦邦的老豆茬拔出来,让它们变成红彤彤的火苗一天天温暖着那座书声琅琅的草房子。
一晃几十年的时光流走了,上一次冬天回到那所小学校的时候,它已经变成了宽敞明亮的大瓦房,教室里的土暖气烧得孩子们根本穿不住棉衣。站在宽阔平整的大操场上,在孩子们琅琅的读书声里,我又开始思念那座扎了一道篱笆墙的教室,思念那个年轻老师亲手点燃的红泥小火炉了。部队重回海阳呈三面将盘踞在凤城的敌人围困,并予以痛击。
凤城围困战距今已过去整整七十年,当年那个见证姥姥和村里妇女伺候伤员的十五岁少女(我的妈妈)也已步入古稀之年。而今重提那段全民伺候解放军伤员的往事,脑子有些糊涂记不住事的妈妈,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年代,一下清晰地打开了那扇红色记忆的阀门,一字一板跟我娓娓道来——
妈妈,我又见着你了
1947年冬一个寒冷的早晨,凤城方向零星响了十多天的枪炮声突然密集起来,坐在炕头上就听远处的枪炮声一个点的轰嘎响,恁姥姥说听动静凤城那边打得很热闹,估计伤员马上就到后方医院了。
恁姥姥住的那条胡同有三道弯,入口在大街上,出口直通后山。恁姥姥就住在第三道弯的最后边。在我儿时的记忆中,这条幽深狭窄的胡同,就像一个弯弯曲曲的迷宫,即使大白天独自走在胡同里我都感觉痿得慌。因其环境隐蔽,少人走动,解放凤城(凤城围困战)的前夕,村里根据上级指示把后方医院设在胡同最后边那栋闲置的空屋里,也就是恁姥姥的对门。因年久无人居住,那栋空屋完全被蜘蛛占领了,屋内挂满了层层叠叠的蜘蛛网。为给即将到来的重伤员创造一个安静舒适的养伤环境,村里提前打发人把屋里屋外打扫干净,又在屋内的地上铺上一层厚厚的干草,这层干草就是接纳重伤员养伤的病床。
第一个入住后方医院的重伤员很年轻,只有十七八岁,伤在胸部。他是当天晌午被民兵用担架抬到后方医院的。抬着百十来斤的伤员一路跋涉,两个民兵累得满头大汗,把担架放在医院门口擦汗歇息。恁姥姥见来了伤员急忙端着热水上前喂水,我跟在恁姥姥身后看热闹。我清楚地看见躺在担架上的小伤员,瞪着一双盼望的大眼睛往四下寻摸,好像是在寻找什么人。当恁姥姥走近担架时, 他的眼睛一下亮起来,急切地朝恁姥姥喊道:
“妈妈,我又看见你了!妈妈,我又看见你了!”战争年代死个伤员就像死个小鸡,冷不丁被喊“妈妈”,恁姥姥懵了,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小伤员喊完这两声就牺牲了。恁姥姥向来心软如泥,她最见不得死人的悲哀场景,即使村里有老人去世,恁姥姥都在家数念着老人生前的种种好处哭上半天。眼睁睁看着为她这样穷哭老百姓打天下的年轻战士的生命像流星一样在眼前滑落,恁姥姥心疼极了,一下扑在小伤员身上嚎啕哭“儿子”。看恁姥姥哭的伤心我也跟着哇哇哭,抬担架的民兵和在此等候伤员的几个妇女也背过身去拭眼泪。
抗战时期,恁姥姥为八路军捐过粮食、纳过鞋底。解放凤城的时候,恁姥姥打发我和你二姨给解放军送去一头大肥猪。恁姥姥是名副其实的拥军模范。但是,近距离接触命悬一线的重伤员这还是头一遭。小伤员的牺牲使恁姥姥意识到挽救伤员生命远比捐赠物资重要,因为打天下赶走敌人需要他们,他们的生命是最宝贵的。恁姥姥哭着跟身旁伺候伤员的几个妇女说,往后要把伤员当亲儿子伺候,参与伺候伤员的妇女要争当伤员的亲娘。
在以后的日子里,恁姥姥带领几个妇女日夜守候在后方医院里,给重伤员端屎端尿、喂饭、擦洗伤口;像哄孩子一样给伤员讲故事唱歌,安抚重伤员们低落的情绪,鼓励他们克服伤痛安心养伤,养好伤重返部队,或回家与家人团聚。
不能丢下他不管,我来护理他
恁姥姥活着的时候经常念叨一个姓纪的伤员,这个小纪是海阳小纪镇人,他是恁姥姥护理过的最后一个伤员——解放凤城接近尾声的时候,我正在街上玩,看见民兵抬着一个伤员往小狗(村民小名)家里疾走,后面还跟着好几个小跑的妇女。我打小喜欢热闹爱往人堆里钻,我跟在那几个妇女后面也往小狗家里跑。在小狗院子里,那几个妇女围着担架上的伤员在议论:这个伤员都不喘气了,指定活不过来了,还是抬到山上埋了吧——妇女的话“咯噎”把我的心揪了一下, 我屏住呼吸壮胆靠近担架看那个被妇女判了“死刑”的伤员。这个伤员伤得确实不轻,他整个头除了眼睛和鼻子都裹着厚厚的纱 布,露在纱布外面的嘴眼和鼻子肿得高高的,几乎扭在一起,根本分不清哪是眼睛哪是嘴巴哪是鼻子。乍眼一看,他的头就像个挂在树干上的大斗蜂窝。我小时候很崇拜能打仗的解放军英雄,在我眼里这个伤员就是在战场上与敌人厮杀的大英雄,我不希望他还没得到救治就牺牲在后方。我要救他!
我箭一样冲到不远处的后方医院,不由分说拉着恁姥姥就走,恁姥姥问我要干什么,由于着急我说不出话来,只管拉着她往小狗家走。“这是谁家的好孩儿啊!他爹妈要是看见他伤成这个样子,还不得心疼死啊!”
在小狗家看见小纪那一刻恁姥姥的心就碎了,她没好气地毗打那几个准备放弃伺候小纪的妇女:“都是抬将儿女的人,谁不知道抬将儿女的滋味啊!”那几个妇女自知理亏低头站在一旁不放声。恁姥姥告诉那几个妇女,她来伺候小纪,哪怕有一线希望她也要争取。
伺候小纪的那些日子,恁姥姥熬鸡蛋汤煮小米粥,一天数次端着鸡蛋汤和小米粥颠着小脚到小狗家里喂小纪。头些日子,小纪的嘴肿的像个大悖悖,分不清上嘴皮和下嘴皮。喂饭的时候,恁姥姥轻轻把他的嘴扒开一条小缝,用小匙一点一点往他嘴里送鸡蛋汤和小米粥。有好几次因吞咽困难鸡蛋花呛得小纪直咳嗽,恁姥姥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俯下身子就嘴对嘴往外吸。解放战争时期,部队缺医少药,有很多伤员是因为没有药物治疗而牺牲的。小纪头部的伤得不到药物治疗溃烂化脓,恶臭的脓水泅透厚厚的纱布在脸上流。恁姥姥是个爱干净的女人,若是在别处闻见腥臭的异味她能捂着鼻子跑出二里地。可是面对小纪头部恶臭的脓水,恁姥姥像换了个人,就跟没闻见一样,用毛巾蘸着温水一遍遍给小纪轻轻擦洗。皇天不负有心人,在恁姥姥的精心伺候下,小纪慢慢苏醒过来,并告诉恁姥姥他是海阳小纪镇人,姓纪,负伤前是十三纵某连的连长。
一个月后,白白胖胖的小纪接到部队的作战调令,他要返回部队了。临行那天,全村老少走上街头敲锣打鼓为他送行,恁姥姥舍不得离开,躲在队伍后面垂泪。恁姥姥正难过着,小纪来到恁姥姥身前,双手紧紧拉着她的两只手,嚙着眼泪许愿:“妈妈,等全国都解放了,我再回来看你!”
1982年正月初四,恁姥姥念叨着小纪的名字合上了眼睛,时年八十二岁。恁姥姥至死也没见着小纪。小纪去哪了呢?一说,小纪在淮海战役中阵亡了;一说,他在渡江战役中牺牲了。
附:慰问伤员(歌词)
同志们受了光荣的伤,
不要你们难过,安心地休养,
病体重不能动,俺样样帮你的忙,大小便只要你说,不要你拉炕上。
白:哎呀!那应当吗? 什么应当又不应当,咱们都是为革命,为的是求解放。
白:哎呀,我的娘啊!
谁是谁的爹来,谁是谁的娘, 谁是谁的兄弟姐妹妻子儿郎, 一不要你慌来,二不要你忙, 三劝你病好了复原上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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