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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富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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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1-7 20:44:0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我是富山人
孙慧铭

  羁旅二十余年中,当被人问及故乡哪里,“富山”二字脱口而出的那一刻,快意每每也随之而来。马上又觉得不妥,便在问者还在琢磨“富山在何方”时,补充道“山东莱阳的富山”。以这种回答表明自己出处的,我想,在奔走异乡的富山人中,至少还应该有两个。一个是明末清初时的孙良,一个是民国时的孙墨佛。
  作为最早一批闯关东的“登莱流寓”,孙良最终饿死在长白山的采参路上,并因传说中的孝义被尊为“长白山神老把头”。如今随着地方名人效应越来越被重视,他的名头在长白山下的那片黑土地上更是响亮。
  其实孙良的那首绝命诗富山人早就知道,“家住莱阳本姓孙,翻山过海来挖参……”,作为哄小孩子的儿歌,传了一代又一代。周边十里八乡的,也知道这诗是说一个富山人闯关东的事。
  不过寻访孙良的身世,却让大东北的学者们大费周折。
  世代以农人自居的富山人都有颗纯朴的心。因有一颗纯朴的心,才有了他们骨子里的不矜不伐。也是因为这种性格,使得本世纪初期,第七次从长白山来富山查证“老把头出身”的学者们,才有幸从一位村中老人压在柜底的《富山孙氏族谱》上,看到了三个字:“良,无嗣。”
  于是,富山人这才在来人的欣喜若狂中,知道了我们这位客死异乡的苦命先祖原来早已成了神仙,几百年来,一直端坐在长白山下大大小小的山神庙里,接受着春秋祭祀,心里便有了些许的慰藉。除此,也再无其他。只是近几年,每年三月十六日孙良的生日那天,村里会派几个代表过去,用一捧家乡的水土,来祭奠这位客死异乡的先辈。
  那部残存于世的孙氏族谱,共八册,近一尺厚,是由孙墨佛在民国初年依照老谱主持修撰的,包括了富山孙氏的二十四个分支,收藏了富山孙氏六百余年的血脉传承,也记录了每一个富山人的生生死死。作为宗族信仰的圣经和家族历史的信物,它被用红包袱层层包裹,藏于家中最安全的地方。平时轻易不示人,只有年节时,才会被恭请出来,安放在供桌上最显眼的位置。那一刻,上面那些早已不在现实中的人个个面色高古,无论生前是富是贫,是官是民,一律以一个名字的形式,按长幼,有序地安坐在自己应该的位置上,享受着不绝的香火。无尊卑之分,有清白之名,是吾宗支贫贱必书,非吾宗支富贵不录,这是富山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
  富山,是一座山,也是一个村。山于村后,村在山前。山,位于胶东半岛腹地,梨乡莱阳南部的穴坊镇辖内,背依五龙河而立。村,和胶东的许多村庄一样,始于明洪武间,由孙氏兄弟三人从滇粤迁徙至此而建,并以山为名。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富山人一贯的淡然神情,当与这座平实的山有关。
  说富山是一座山,其实不过是中生代白垩纪时期地壳运动隆起的一个海拔不足百米的小丘陵而已,甚至在莱阳地理地貌资料上只有一句话的介绍——“富山拔地而起,耸立境北,景色秀丽”,以“耸立”形容它,真是有些言过其实了。从远处望去,它倒更像家家户户南墙根底下那口倒置的破损大锅,所以,它曾叫做“釜山”。又因在每年夏秋五龙河水暴涨时,从河对面看它好似浮在水面,所以它又叫做“浮山”。就如康熙版《莱阳县志》中说:“浮山在县南七十里,北临龙河,峰岚圆秀,若浮水上 ,故名。”如今称它为“富山”,只不过是富山人向往富足生活,为讨一个好彩头而有意为之罢了。
  富山村隐于风水之中,世代所居者皆为同宗一脉,难得的是,繁衍至今依然秉承着各自支派流传下来的世系命名排字。如果回溯到几十年前,村里的老人提起孙墨佛,会说“西头财主家的鹏南”如何如何。“鹏南”是孙墨佛作为富山人的大名,取“鹏化图南”之意,其中“鹏”即是富山孙氏西五甲分支十八世的排字。
  自古富山的每一个男人都有一个大名。哪怕你生来就是个傻子,家里人也会在你成年之时,毕恭毕敬地请族中识文断字的长者,根据世系排字,为你取一个富含深意的大名。
  只是,平时被长辈称呼的依然是“板凳”“地蛋”之类的乳名,和同龄人嘴里不着调的诨号。当忽然有一天,村人开始喊出你那个富含有美好意义的大名时,也就说明你的“出息”对得起这个名字了。也因此,很多富山人的大名一生只用过一次,那就是在百年之后,被认认真真填写在谱书上。就如我知道的,高升是个一辈子连地都种不好的人,国材是个满街跑的傻子。但这不妨碍他们是个富山人。只要有雨和阳光,他们就会恣意地成长为茁壮,不仅是他们的身躯,还有那个方方正正的名字。
  富山的每一个人都努力对得起自己的名字。孙良对得起自己的名字,鹏南更是对得起自己的名字,无论是参加同盟会、策动山东独立,还是讨袁、智救中山先生、创建民权县、奔走疾呼抗日……他都堪称一条汉子。而富山的老者却在饭后茶余说,当年你鹏南老爷爷在外混得最好时,曾回村说,哪个老少爷们想跟我走,一切照顾我绝对不含糊——我们富山人只愿意守着这一亩三分地,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哪有跟他走的。说完哈哈大笑,农人的本色十足。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是农人的本色,或叫本分,自然富山人也是一直这么认为。如今的我早已逃离了这种本分的束缚,每次外人提到我这两个名载史册的前辈,我都想着努力成为第三个。然而每次我跟村里人提起,看着他们都只顾埋怨老天爷怎么还不下一场让麦子灌足浆的雨时,我就感觉出自己随身背负者的故乡的水土流失了太多,甚至是开始有点不务正业了。反思间,那些在外一时浪得的虚名和自以为是便会瞬间被瓦解。于是一次次提醒自己,不奢求,不贪欲,知足常乐,然后很豪迈地吼一句“帝力于我何有哉”,聊作安慰。
  其实,富山人不是没有自己的脾气,被耕种季的干旱或收割季的连天阴雨逼急了的时候,汉子们也会对着老天爷骂娘,俺本就是个农民,你还能不让我种地了?确实不能,只是惹得一些妇人们会在男人的咒骂声中,结几个伴,爬到富山顶上的龙王庙里,很虔诚地对着庙里的几个龙王跪拜下去,一边念叨着“心诚则灵”“心诚则灵”。
  富山上的龙王庙是前几年由海外富侨投资新修建的。据传,清康熙年间富山上曾建有名为“三星观”的道观,是王重阳、马丹阳、丘处机等全真七子在莱阳修仙时的场所之一。传说不可考,只是我小时候确实看到过山顶的那片开阔地上,有一块破损的石锁,和一些厚厚的黑砖,并因此幻想出许多以自己为主角的故事来。
  座北面南,五龙河环抱,这也是六百年前祖先卜居富山的原因吧。富山的南坡历来就是村人的安息之地,据说过去也有南方富商受术士指点,不远千里把先祖的骨灰偷偷埋葬于这块牛眠龙绕之地,以求得子孙富贵长远。富山人不计较这些,他们每个人都是纯粹而坚定的理想主义者,有福大家享,有难终会过去,老天不会负了人愿,这是他们的信条。他们会指着不小心被雨水冲刷出的陶制骨灰坛说,看,那就是南方人的。一边又仔细地铲些土给盖上。
  关于这块风水宝地,老人们常常会说起一个“金牛耕富山”的传说:很久以前,山上有头金牛,每到夜晚,金牛便会出现,拉着一把金犁耕山,所耕之处,黄金滚滚。虽然我们都知道,这个传说其实不止只在于富山,但谁又忍心点破这种美好的向往呢。
  这个传说的结尾是,后来有个外村贪婪之徒为独得金牛,在一天夜里,手持葫芦打在金牛背上,最终惊跑了金牛。
  金牛不见了,富山还是那座“富山”。村里,看门的土狗依然毛色暗黄,眼睛发红,但不凶猛;会打鸣的公鸡依然在胡同口安闲地踱来踱去;我在依然坚守在那里的父母眼里,依然是个显得不够成熟的孩子;山上放羊的老人,依然会忽然喊出我的乳名。这就足够了。在这个精神感官略显退化的时代,能让我感动,甚至热泪盈眶的事,也包括有人还记得我那个丑陋的乳名。
  山上的那些我小时候常常隐身其中抓蚂蚱、逮刺猬、掐野花、摘山枣的石圩子也在。这些石圩子或是当年富山人为抵御捻军而建。在地方史料中有这样的记载:“1861年3月,捻军转战河南进入山东……9月,由李成、张闵刑、刘登瀛等人率部分捻军分两路进入胶东半岛。一路经胶州、即墨入莱阳蚬子湾、浮山、穴坊及县城北一带,最后转战栖霞、招远……”老族谱中则记录了一位当时的烈妇孙王氏:“……杀身成仁,视死如归,士林中犹不易得,况女辈乎?孺人当南匪入境,见被伤损者惨苦不堪,心甚耻之,故缳殒命焉……”
  孙王氏以这种方式最终被富山所记住,其遭遇幸或不幸,我想富山人在为其立碑刻文后,纵然心里有一种酸楚在发酵,也不会再去说什么。再大的苦难,终会成为一段娓娓道来的故事。对于命运,他们有种天生的暧昧与顺从,他们时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老天不会绝了人愿”“过了一夜是两天”,岂是外人理解的“得过且过”的消极,而是对待无论困苦或幸福都如一的达观和自然。明天无粮下锅,那就先到山上挖一把野菜对付,野菜也没有了,那就少吃一顿,饿不死人。
  这种达观和自然,常常让身在羁旅的我心生莫名的感动。不论是关东放山,还是口外跑马,他乡的艰难步履,或许可以换来纡金曳紫的辉煌,但人生的归属我们还是希望在故里。于是,能以清白之身回归于那片绿意盎然的土地,并以无愧去面对一直耸立在我心中的富山,我觉得,就是对我是富山人最好的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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