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去世已有半年了,但我的内心始终没有完全接受,总觉得恍如梦境。 我的家跟奶奶家是邻居。常言道“近水楼台先得月”,因跟奶奶做邻居,自然也受到不少“恩惠”。可是在所有的记忆中首先浮现脑海的最早记忆却是关于“要饭”的经历。 我的父亲兄妹六个,在我们村里,论孩子数量也算是中等偏上。这么多孩子全靠爷爷一个人支撑整个家,我的爷爷职业是一个“钉马掌”,类似于现在的修脚师。专门给马和骡子修剪指甲。我的父亲和母亲那时候也经常赶集做一点小本买卖。于是每次赶集都是我比较难捱的日子。 记得那是一个冬天的晌午,街上的雪还没来得及全部融化,虽说太阳是暖洋洋的。但身上还是冻得瑟瑟发抖。我站在奶奶家门口的街头,来回徘徊。一会儿超村东头瞅瞅有没有父母赶集回来的身影,一会在墙角缝偷偷瞄一下奶奶家的院子。生怕她看到我狼狈的样子,也生怕她训斥我。越是临近午饭时间,内心越是焦灼。算是天寒地冻、饥肠辘辘。看来等父母回来已经来不及。虽然理智告诉自己再等等、再等等。可是不争气的肚子已经开始咕咕乱叫。于是我先安抚自己:别紧张,别紧张。默默地在心里打腹稿,进门怎么开口呢?如果被怼回来怎么办呢?先演练一遍,譬如,我进门先说“奶啊,俺饥困了”。她很有可能说“乃妈没给你家的钥匙?”或者说“怎么早起不吃饱”。如果我问的是“奶啊,俺要块干粮”。她很有可能说“哪有干粮,没有干粮”。但毕竟要到馒头才算达到目的,否则这番内心的屈辱和挣扎岂不白费?不管怎样躲在墙角反复排练,心里依旧怯怯的。“家里有别人怎么办?让他们听到多尴尬……”。但是肚子已经是等不及了,身体已经不受大脑支配了。索性,心一横,踩着雪水,一鼓作气地冲进奶奶家。虽是要饭的,气势上却极像是讨债的。雄赳赳气昂昂走到奶奶跟前,她正从缸里往锅里舀水。“奶啊,要块馒头,俺饥困了。”其实我也充分做好了丧丧地离开的准备。只要她一开口拒绝,不管任何理由,我必定头也不回的离开。并且在心里的“仇恨栏”狠狠的记上一笔。很意外,她什么也没说,转身从饭橱的“气篓”里拿出一片馒头递给我,“囔…”。这一个叹词虽然不是语气多温和,但也是我心理能接受的范围之内,毕竟颜面保住了。我悻悻的拿着这片馒头故作镇定大步流星地走出院子。 奶奶做的馒头绝对是一绝。每次蒸完馒头,她必定把馒头切得一片片的。整齐地摆放在“气篓”里,馒头最好吃的是凉的,还没有放在锅里热的时候。你从馒头的横切面看,就像刚犁过又平整完以后的土地,整齐而又蓬松,咬一口,馒头的杂杂就会稀稀拉拉的从嘴角洒落。对于我和地上的蚂蚁来讲,这都是一顿美美的大餐。 奶奶就是属于这样一位不怒自威的老太太。平时极少发脾气,但是每次我们兄弟几个到奶奶家都是规规矩矩,就像是长工见到地主一般,小心谨慎、战战兢兢。从不敢大声说笑,更不敢随便乱翻:别人家的孙子到了奶奶家满地打滚,翻箱倒柜;我们家是不允许的。没有人说教,没有人恐吓,大家都很自觉的这样做,这可能就是所谓的家教吧。 不仅在孙子的心中,奶奶是威严的。在儿媳妇眼中又何尝不是?在我所有童年的记忆中,每每提及奶奶,母亲的心中永远是满满的仇恨和委屈,当年结婚分家是如何只给我家几斤大米的;当年生我以后是如何不给我妈照看孩子的;秋收时分,是如何帮别的儿子收拾庄家,唯独对我家不管不顾的……。总之,一句话,在母亲的心里,奶奶没有“一碗水端平”,总是厚此薄彼。期初,我对这些评价只是想听故事一听罢了,渐渐地,通过自己的观察也慢慢有了自己的判断力。 后来,我慢慢的长大,开始上学了,奶奶的形象在我心里才慢慢温暖起来。 记得,我上初中的时候,夏日里我在家里温习功课,奶奶趴在墙头喊我的名字,我迅速的放下笔,跑到墙根。去迎接奶奶送来好吃的东西,通常是刚煮熟的馄饨、或者腌的咸鸭蛋、下午刚从地里摘回来的各种瓜果。她会用一个竹篮子装着。篮子记上绳子,慢慢的松下来。我接住以后把东西快速跑回家找个碗或者盆倒出来,再迅速放在篮子里。奶奶再慢慢的提上去。 再后来,我上高中了,每个月回来一次。那时奶奶就不再用绳子拴住篮子了。而是亲自提着篮子走到我们家给我带来各种好吃的。每次到我家,母亲总是对她视而不见。甚至“妈”都不叫一声。奶奶也习以为常了。进门就直接找我。如果我出去玩不在家,她便把好吃的放在炕上,沙沙沙的拖着脚步走了。奶奶的脚步跟寻常人的脚步不同,我只要躺在炕上听声音就知道是奶奶来了,我便一骨碌爬起来,赶紧出门迎接。多年以后我猜想,每次奶奶到我家应该也是要深吸一口气的,一如我小时候去她家一般。毕竟母亲充满仇恨的脸是需要多大的勇气去面对。 再后来,毕业工作以后,每次回去的日子就更少了。每次回家,我总要放下行李,先去奶奶家的炕上坐一坐。奶奶笑的很开心。总说“不用买东西浪费钱,你能来看看,奶就很高兴了。”她放下手中的活,急急忙忙翻箱倒柜,去搜寻那些她所谓的舍不得吃的“好东西”。过期的牛奶、发霉的沙琪玛…使劲的凑在我的嘴边。不识字的她又哪里懂什么是过期…..。我既不能不吃辜负了她的一片心意,可又实在难以下咽。所以只好撒谎说,我带回去再吃。这样她才稍稍安定下来,说上几句话。村里又发生了哪些好的事情或坏的事情。谁家孩子结婚了,那家老人得病死去了……。末了总结道:她挺满足的五个孙子都挺有出息的,也挺孝顺的,说完她便转身抹一抹眼角的泪水。 那是一个秋日的午后,我匆匆回家,匆匆要赶回去,临走的时候进门跟奶奶打招呼。她坐在炕上靠着墙,虽然神情有些疲倦,但也觉得并无异常。她说前几天上厕所摔了一跤,最近头昏昏沉沉的,昨天刚去镇卫生所打吊瓶了,现在好很多。我安慰了几句,让她好好照顾自己。由于时间紧迫,我草草就要起身,她颤颤巍巍的把我送到门外。竟没想到这是最后一次对话。 过了些日子,我在上班,突然接到父亲的电话,电话里说的很委婉,父亲说奶奶住院了,让我抽空去看看她吧。虽然事情是轻描淡写的。但我心里隐隐的是不详的预感。凭判断,如果不严重,父亲是不可能给我打这通电话的。 我下午就急匆匆的感到医院,此时的她已经是出于昏迷之后的苏醒状态,见到我以后,她吃力的挤出一丝笑容。用这丝笑容洗去我来时的风尘仆仆。我强忍泪水,竟不知道说些什么。只是拉着她的手默默的看着她。可终究没忍住,顿时泪如雨下。我转身走到了卫生间。 不几日,奶奶就去世了…… 腊月二十九,我在村口下车,提着行李朝家走去,父亲和母亲急匆匆出门迎接。我走的很慢、很慢。眼睛目不转睛的盯着奶奶家的门口。多么希望奶奶颤颤巍巍的从家里走出来,出来迎接我。越走越近、越走越近,奶奶依旧是没出门,我心里想可能是她坐在炕上做馒头吧。那也好、那也好。终于走到门前,转过身去,门上的大锁却仅仅的锁住了通往奶奶家的路。我终于死心了,真的死心了。 即使有再多的不情愿。都无法改变这个事实。奶奶永远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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