跌落

　　跌落（2085字）
　　文/杨志坚

　　李二接到母亲电话时，父亲已经从梯子上跌下来半小时了。
　　“就……就修个瓦片。”母亲的声音在电话里发颤，“你爸不让叫救护车，说躺会儿就好。”
　　李二抓起车钥匙。二十公里山路，他开了十八分钟。
　　路上想起爷爷的话：“你爸是只山猴子。”确实，父亲爬树摘果子的身影贯穿了李二的童年。那些高枝上最红的果子，父亲总能轻巧地摘下来。李二在树下仰着头，眼睛只追着果实，从没注意过父亲磨破的裤脚和带伤的手掌。
　　车拐进村口时，李二看见亮子蹲在路边抽烟。
　　“你咋在这儿？”
　　“等你。”亮子踩灭烟头，“叔不让声张。”
　　“伤得重不重？”
　　“左腿不敢动，但非说没事。”亮子跟上李二的脚步，“二啊，有件事……”
　　话没说完，李家院子到了。
　　那架竹梯还躺在院子里，第三根横木上有道新鲜的裂痕。父亲躺在堂屋的竹床上，脸色苍白，见到儿子却硬扯出笑容：“多大点事。”
　　李二蹲下来检查父亲的腿。肿胀已经蔓延到膝盖，皮肤透出不正常的青紫。
　　“必须去医院。”
　　“花那钱……”
　　“必须去。”李二的语气是父亲从未听过的坚硬。
　　去城里的路上，父亲一直望着窗外。过了很久才说：“梯子才上到第三档。”
　　“修瓦片为什么不等我周末回来？”
　　父亲沉默。直到医院门口才低声说：“王奶奶家的猫困在房顶三天了。”
　　光片显示：胫骨骨裂，需要打石膏。
　　“骨裂？！”母亲终于哭出来，“你说只是扭了一下的！”
　　父亲别过脸去。李二忽然发现，这个曾经能徒手爬上十米高树的男人，此刻缩在诊室的椅子上，小得像个孩子。
　　办好住院手续已是黄昏。亮子提着保温桶出现在病房门口。
　　“婶熬的粥。”他放下桶，搓着手，“二，有件事得告诉你。”
　　两人走到走廊尽头。亮子点了支烟：“叔这次摔，不全是意外。”
　　“什么意思？”
　　“梯子被人动过手脚。”亮子吐出烟圈，“横木的榫头是松的。”
　　李二盯着他：“谁？”
　　“不知道。但最近村里在选新的村民小组长，叔虽然卸任村长三年了，可说话还有人听。”亮子踩灭烟头，“有人不想让他再‘爬高’了。”
　　回到病房时，父亲正在喝粥。夕阳从窗户斜进来，给他的白发镀了层金边。李二想起多年前的午后，父亲从最高的树枝上摘下果子，也是这样浑身金光地朝他挥手。
　　“爸。”李二在床边坐下，“当年为什么不让我爬高？”
　　父亲的手顿了顿：“你身子弱。”
　　“不是这个原因。”
　　病房安静了很久。父亲放下勺子，望向窗外逐渐暗下来的天空。
　　“那年你七岁，非要爬村口的老槐树。”他的声音很轻，“你在上面吓得大哭，全村人都围在树下。我爬上去抱你下来时，看见下面密密麻麻的脸。那一刻我明白了——爬得越高，盯着你的人就越多。”
　　“有人盼着你摔下来？”李二轻声问。
　　父亲没有回答，只是拍了拍儿子的手。
　　第二天，李二去了趟老宅。那架梯子还躺在院子里，他蹲下来仔细查看。第三根横木的榫头果然松动，断面还很新。
　　“找什么呢？”身后传来声音。
　　是村西的赵老三，这次村民小组长的候选人之一。
　　“随便看看。”李二站起来，“赵叔怎么来了？”
　　“听说老李摔了，来看看。”赵老三的目光扫过梯子，“这梯子有些年头了吧？该换了。”
　　“是啊，该换了。”李二踢了踢梯子，“不过再怎么换，该爬高的还是会爬高。”
　　赵老三的笑容僵了一下。
　　回医院的路上，李二接到亮子的电话：“查到了。昨天上午有人看见赵老三从你家院子出来。”
　　“知道了。”
　　“要报警吗？”
　　李二停下脚步。路边的老槐树上，几只麻雀正跳来跳去。他想起父亲的话，想起那些盯着高处看的眼睛。
　　“不用。”他说，“把梯子修好就行。”
　　回到病房时，父亲正在尝试下床。
　　“你干什么！”
　　“王奶奶的猫……”
　　“亮子去救了。”李二按住父亲，“猫已经下来了，瓦片也修好了。”
　　父亲愣住，然后慢慢坐回床上。过了很久，才轻声说：“谢谢。”
　　这是李二第一次从父亲口中听到这两个字。
　　出院那天，村里的医生来家里复诊。送走医生后，父亲忽然说：“我想把院墙加高一尺。”
　　“为什么？”
　　“挡挡视线。”父亲望向院外，“爬自己的梯子，不想被人盯着看了。”
　　李二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院外的土路上，几个村民正在闲聊，不时朝院里瞟几眼。
　　“爸。”李二搬来凳子坐下，“下个月村民小组长选举，你去参选吧。”
　　父亲猛地转头看他。
　　“梯子我已经加固了。”李二继续说，“这次，我扶梯子。”
　　父亲的眼睛亮了一下，又暗下去：“我这腿……”
　　“腿会好的。”李二站起来，“而且，爬高不一定非得用腿。”
　　那天晚上，李二梦见自己回到了七岁。他爬上了老槐树，低头看见树下的人群。但这次，父亲不在树上拉他，而是在树下张开双臂。
　　“跳下来！”父亲喊，“我接着你。”
　　李二纵身一跃。坠落的过程很长，长到足够他看清每一张仰起的脸——有关切，有期待，也有冷漠和幸灾乐祸。
　　然后他落进一个坚实的怀抱。
　　醒来时天刚蒙蒙亮。李二走到窗前，看见父亲已经起床，正拄着拐杖在院子里慢慢走动。那架修好的梯子靠在墙边，在晨光中投下一道细长的影子。
　　母亲悄声走过来：“你爸说，等腿好了要教孙子爬树。”
　　“孙子？”
　　“我还没告诉你们。”母亲脸红了，“你媳妇昨天检查出来的。”
　　李二愣住，然后笑了。他忽然明白，有些跌落是上升的开始，有些高处值得冒险攀登。
　　早饭后，亮子来了，手里拿着几张表格。
　　“报名表。”他放在石桌上，“叔，填吗？”
　　父亲拿起笔，手有些抖。李二走过去，握住父亲的手。
　　笔尖落在纸上，很稳。




通联：
地址：山西临汾洪洞县城古槐北路009号市政公司后院西单元101   杨志坚
邮编：041600   
电话：13467168153（微信同号）
QQ：768134326
邮箱：768134326@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