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叔

我经常想起六叔，想起六叔，我就想到他以前还在人世时的模样和一些与他有关的事情。
很小的时候，我就跟随父母从老家白鹤岐搬出企沙镇，只有逢年过节或者学校放寒暑假才会回老家，也就是那时候才能见到六叔。六叔蓄着一头浓密乌黑的头发，瘦瘦高高，一米八的个子，像一根竹竿一样。
有一年暑假，我回老家住，那时候老家弟弟妹妹多，几个叔伯也没有搬到外面的镇子上。白日漫长，烈日炎炎，狗在树下吐着猩红的舌头散热，鸡在地上用爪子刨食，农村的午后静谧如同夜晚。精力饱满的我偷偷跑到一丛竹子旁的水塘边，那里水汽湿润，十分凉爽，竹子遮挡日头投下大片荫凉，是酷热难耐的盛夏午后里一个绝佳的好去处。
我心潮澎湃地来到水塘边上，看见上面漂浮着一张泡沫筏子，泡沫筏子就像一块强力磁铁一样吸引着我。贪玩成性的我激动不已，欢天喜地地跳到泡沫筏子上，撑着竹篙，在水面上尽情地划了起来。我把泡沫筏子像一片叶子一样停在水塘中间，然后把脚伸进清凉的水里，发出痛快淋漓的叫声。
正在午睡的六叔被我的叫声吵醒，他循着叫声来到水塘边上，看见我正在兴高采烈地玩水，顿时气得火冒三丈，头发都炸了一样，抄起一根竹条就用命令的语气厉色地冲我吼道：“你赶紧上来，等下掉进水里就淹死了！”
我小心翼翼地划着泡沫筏子靠近水塘边上，六叔二话不说，一把就将我拽上去，像提着一袋沙袋一样，然后举起竹条就朝着我屁股打来。我的屁股顿时火辣辣的生疼，疼痛使我像一只猴子一样在原地又蹦又跳，吱哇乱叫。
六叔手里的竹条像雨点一样噼里啪啦地落下，他气得青筋凸起，宛如蚯蚓爬在他的脖子上。六叔感到十分自责，愧疚万分地说：“你今天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跟你爸交代，我打你一顿，让你长点记性，以后都不敢偷偷跑去玩水。”
后来逢年过节或者学校放寒暑假再回老家，我都执意要当天出企沙镇，六叔这个时候就会热情地叫我留下来多住几天，而且为了让我留下来，六叔还会承诺只要我留下来，他就会开摩托车带我去玩。但是我都没有同意留下来，六叔当然不知道，我没有留下来是因为我心里惧怕着他的缘故。
那几年里，弟弟妹妹如竹子拔节般长大，考虑到要读书，几个叔伯陆陆续续都从老家搬出了外面附近的镇子上，只有六叔一个人还在老家坚守，就像老家后山上那棵静默生长的松树。六叔每天开着摩托车，风雨来雨里去，来来回回地接送他的两个儿子，还要照顾年迈的爷爷奶奶。为了赚钱给两个弟弟读书，养家糊口，六叔在送完两个弟弟去到学校之后，又开着摩托车去打一些零工，给人家开塘抓虾或者到工地上搬砖提灰。如果没有老板喊他做工，他就会回到老家，看看家里还有什么事情是没有做的，比如捡拾地上的垃圾，拿锄头去挖一点坡地种菜，喂喂鸡鸭，上山砍柴火或者拿镰刀去割路边疯长的杂草。六叔是一个很勤快的人，仿佛一台不停运转的机器。
直到得了癌症，六叔才迫不得已停了下来，他一停下来，我们才发觉了他的重要性，就好像人间没有了太阳和月亮。那是一个冬日上午，天气不冷，还出着太阳，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六叔在防城中医院住院，我在防城教书，我就抽空过去探望了一下六叔，六叔看见我的到来，精神大好，问我今天没有课吗？我说没有，特地过来看看你。然后六叔就开始剧烈地咳嗽，上气不接下气，咳得特别厉害，他就喊我去找医生，可等我再回到病房的时候，六叔已经去世了，他再也没有醒过来。
我呆愣在原地，如同一尊雕塑或者一块木头，没有流泪，也没有声嘶力竭地哀嚎，我甚至还来不及反应。原来死亡一点也不神秘，它就在平常的瞬间突然出现，令人猝不及防。我心情悲痛地看着六叔，他就那么安静地躺在病床上，闭着双眼，面容安详，好像劳累了许久，现在终于可以睡上一个无人打扰的长觉了一样。
六叔走后大概过了半年时间，有一天我接到银行工作人员的电话，说社保卡更新换代好了，通知我去银行取。我猛然反应过来社保卡的信息是六叔生病的时候去银行帮我们填交的。
我去银行取走了我们一大家子人更新后的第三代社保卡，却把六叔的社保卡留在了那里，银行的工作人员当着我的面，在那张印有六叔照片的社保卡上面用剪刀剪去了一个角。六叔就像掉进了一条水流湍急的河流，而我们还坐着船往前走，我们把六叔永远留在了那里，他再也无法生还，但是一直在亲人的心里呼救。
我拿着那沓已经没有了六叔的社保卡，顿时泪如泉涌，嚎啕大哭，这个时候我才反应过来，我亲爱的六叔永远地离去了！






作者简介：苏树苗，笔名斯夫，1997年生，防城港市作家协会副秘书长，鲁迅文学院广西青年作家高级研修班学员，作品发表于《防城港日报》、《美文青春写作》、《边海文学》、《三月三》、《天池小小说》、《黄海文学》、《儿童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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