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花手绢 5800字

小说：                花手绢

1.
大伯家的团结哥要娶新娘子了。婚事的前三天，大伯告诉小东说，要他去接亲。
十四岁的小东听到要他接亲的消息，既高兴又慌张。高兴的是长辈们把年少的小东当大人对待了，让他参与到大家族中隆重而喜庆的迎亲活动中来；慌张的是小东刚刚学会骑自行车，车技不熟练，怕到接亲的时候砸了锅。
“娘，我过年那身新衣裳呢？”小东迫不及待又心思慎密。
“娘这就给你找出来晒晒太阳。”
“二姐，我骑骑你的自行车。”小东又转身去讨好二姐。二姐在八里远的乡轧钢厂上班，家里唯一的一辆自行车成了二姐的专属。
让小东高兴而又慌张的另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是很快就要见到她的同桌同学小梅了。所以，在生产队的场院里熟练自行车技术的小东的脑海里不时地闪现出小梅那亭亭玉立的身影和灿如鲜花般的笑容。
一个月前的一个月明星稀的傍晚，小东和团结哥一起去一里外的前进村送定亲礼。团结推着小推车，车子的两边用麻绳各绑着两个贴着喜字的大圆篼，圆篼上面用新扯的红布覆盖着，里面有大饽饽、大鲤鱼、粉条和鲜猪肉等一众定亲礼品。
团结喜气洋洋地推起小推车在前面走着，小东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由于年龄相差十多岁，团结还把小东当孩牙子看，一路上也就无话可说，只是有时无时地自言自语几句，然后呲牙咧嘴痴笑一番。
屁腚虫似的跟在后面的小东看着团结哥瘦削的屁股扭来扭去，扭秧歌般有节奏感。团结是小东叔辈兄弟中的大哥，他的学识在弟兄们中也首屈一指，只是历经了三次高考都是名落孙山，无奈学务无成，庄户无能，他是村子里在黑土地上刨食吃的人们中唯一一个戴眼镜的人。戴眼镜识得书中字，却看不明白土地里的五谷杂粮的春耕夏播秋收冬藏。记得第一次走进黑土地，牵着老黄牛去耕地，大伯有意识要锻炼锻炼一下团结的耕作，粗略讲解示范了一遍吆喝牛的口令——驾（前进）、驭（停住）、呜呜（左转）、咿咿（右转）——然后把牛和牛鞭交给了团结。团结扶了扶酒瓶子底眼睛，擦了擦额头的虚汗，又紧了紧裤腰带，接过他爹递过来的牛鞭和缰绳，抖抖索索地小声小气地喊了一声“驾”，懂事的牛迈开了老腿，扭起了大胯。眼见着牛就走到了地头，口令是什么来？团结脑子里一片浆糊，成百上千个数学符号和公式在眼前打滚翻飞，乌泱泱的语文单词和成语尾随其后，纷至沓来。
“狗日的，到地头了。”团结他爹一声断喝。
突然，团结眼前灵光闪现，一鞭抽在牛腚上，一声“暂停”突兀干脆，无奈老牛没有上过学，伤痛和断喝吓得老牛健步如飞，在团结他爹那新分配的一亩三分地上狂奔起来。
从此，“暂停哥”的“美名”就像受惊的老牛在地里狂奔一样在村子里东飞西扬开来。
“暂停哥，咱歇会吧？”小东心血来潮，噗嗤一笑。
“滚犊子，‘暂停哥‘也是你叫的？没大没小的，抓紧时间，跟上。”团结哥没有真正生气，在定亲这个大喜事面前，再多的揭底抠疤的话也会在团结的眼前灰飞烟灭。
团结推着小推车，领着小东，轻车熟路趁黑走进了一个农家小院。一切对小东而言是陌生的，他只是道听途说团结找了一个俊媳妇，花了大价钱，不然谁跟这么一个书呆子，还有一个消息是团结有一个缺心眼的痴巴小舅子。
“岳父大人，岳父大人。”团结一边解着系圆篼的麻绳，一边兴奋地喊叫着。
“哎呀，好女婿来了！”低矮昏暗的草胚房里歪歪拉拉走出一位佝偻着腰的瘦弱老头。
“大爷好！”小东有礼节地叫了一声。
“屋里坐，屋里坐。”老人咳嗽着，礼让着。
一盘土炕上，一领黝黑发亮的竹篾凉席发着寒光。靠墙的边上叠着几幢单薄而苍老的被褥。土炕的正中摆放着一张黑漆漆油腻腻的长方形饭桌，饭桌上零散地摆着几碟已经炒好了的青菜。饭桌的上方一盏只有几瓦度数的灯泡发出的黄光还没有团结他爹烟袋锅子发出的光亮堂得多。天棚的一团漆黑也就顺理成章地氤氲在灯罩之上的混沌里。
团结和小东委屈地盘腿坐在土炕的凉席上，被团结称作岳父大人的干瘦老头在炕下的一片漆黑里如一尾病鱼游来游去。昏暗的灯光黑影里，一个熟悉的身影忽闪一下又无声地隐没在炊烟飘忽的厨房里。
小东瞪大了双眼，东张西望了一个来回，又擦了擦眼睛。果然是她，她端着一碟炒好的菜走了进来，慌乱地把碟子往饭桌上随便一放，低头快速离开了。
“小梅。”小东的内心里惊讶地狂喊了一声，春季运动会后不辞而别的小梅怎么出现在这里？

2.
吴家庄联中坐落在一个萧条村庄的西北角落，附近一望无边的庄稼地凸显着学校的空旷和落寞。
小东和小梅在这所学校里读初二，他（她）俩不但同班，而且同桌；他（她）俩不但个子高，而且学习好；他（她）俩不但学习好，而且体育也很棒。小梅身材匀称，肤色是健康的小麦色，体育老师说她是一个练习跳高项目的好苗子。初一年级时的河崖乡中学生春季田径运动会上，小梅如小鹿越涧般轻盈的姿态越过了一米四的跳高横杆，轻而易举地夺得了冠军。小东同样具有运动天赋，在跳远和三级跳远项目上名列前茅。
共同的特长和同桌的缘由使小东和小梅在学校这段朝夕相处的日子里有了更多的接触和了解。
“将来我们也去当体育老师吧？”小东问小梅。
“你向着梦想的目标努力吧，我上了今天没有明天的。”坐在跳远场地沙坑边上的小梅抬眼望着远处，把粗壮黝黑的长发辫撩到后背，迷茫的双眼透露着暗淡的神情。
“这次运动会后，我可能就回家干活了。”说完这句话后，小梅低下了头，用手捧起一捧沙土，然后松开十指，让沙土缓缓地从指缝间流淌下去。
“怎么可以这样，你学习好，体育也很棒，为什么就不上了？”小东捡起沙坑边的一块小石子，就像扔掉一件烦心事一样把它抛向远处的玉米地。
“我有一个脑子不大灵光的弟弟，爹想让大姐多要一些彩礼钱，翻盖一下房子，等弟弟大了，让我……”
“哎哟，小两口又在甜蜜蜜？”在不远处练习投掷铅球的外号“母兔子”的郭亮踅摸了过来。
小梅抓起一把沙土朝“母兔子”脸上扬了过去，然后站起身来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向教室走去。
“你看看，小姑生气了，小姑父还不快去追。”“母兔子”与小梅是一个村子的，按辈分应该叫小梅为姑。看着小梅不搭理他，“母兔子”自讨无趣地又打趣起小东来。
小东的个子比“母兔子”高，但没有“母兔子”壮实，毕竟是一个搞投掷的，一个是搞跳跃的。但是，小东却有一股想教训“母兔子”的冲动，不仅仅是因为他今天的打趣，小东攥紧了拳头。
前几天，周一的早晨，天刚蒙蒙亮，小东趁着二姐歇班自行车在家的机会，骑着自行车去学校。经过前进村不远处，小东看到小梅和郭亮背着书包走在前面。
“郭亮、小梅，你们早啊！”小东下了车子，打着招呼。
“小子，鸟枪换炮了。”郭亮总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小梅，上车子，我带着你。”小东没有理会郭亮的调侃。
小梅紧走一步，一个小跳，坐在了自行车的后座上。
“小东，你这个重色亲友的家伙。”郭亮在车后面撕破喉咙地大喊。
自行车在疙疙瘩瘩的土路上颠簸，小东的自行车技术生疏，加上小梅坐在后座上扁扁着身子，心慌肉跳的小东把握不住车把，自行车在路上扭着麻花曲线前进。
二里路的车程，到达学校后，小东的后背被紧张的汗水湿透了。
随后不久赶到学校的郭亮再见到小东和小梅在一起的时候就称呼他俩为小两口。弄得小东总想找机会与郭亮干一架。
看到攥紧拳头面色有所改变的小东，郭亮见机不妙，灰溜溜地走了。
果真如小梅所说，春季田径运动会结束的第二天，小梅没有再来学校上课。空落落的小东几次想向郭亮打听小梅的消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3.
“小东，快起来，你大娘叫你去她那边吃喜面。”娘说完话把一身去年过年新做的衣裳放在了小东的枕边。
“二姐，二姐呢？”小东一边爬叉起来穿新衣服，一边打听二姐，“二姐的自行车呢？”
“你二姐今天歇班，去大娘家帮着忙活了，自行车在天井里。”娘告诉小东。
经过两天的磨练，小东的自行车技术突飞猛进，大有进步。他感觉能够胜任接亲带媳妇的重要任务了。联想到那欢快而喜庆的画面，小东有点喜不自胜，小东心里有他的小九九，自从一个月前的定亲酒席上突然看见久没谋面的小梅，如同溺水的人见到了救命稻草，虽然那个夜晚两个人没有说上一句话，但总感觉有一丝光亮在心里摇曳，再见面会是什么情景，不知道是否能如愿以偿。
今天是个好日子，小东的心情就像天空一样明亮。小东穿着新衣服，把自行车的车把、铃铛、大梁和后座子擦拭一新。刚推出大门口，两腿一踏一蹬一撩，飞也似向大伯的家冲去。
大伯家里张灯结彩，喜气盈门。来吃喜面的亲朋好友左邻右舍进进出出，笑逐颜开。团结穿着一身崭新的中山服一本正经，干搓着一双手一副无所适从的憨样。
迎接新娘和伴娘的其他两个自行车手也已聚齐。一个是大小东一岁的小强，一个是大小东十多岁的大正。小强早已辍学在家务农，大正比团结小一岁，也到了娶媳妇的年纪。不用说，论资排辈，他们三个人，大正带新娘，小强和小东带伴娘。前后顺序自然顺理成章地分好了，小强在前，大正居中，小东垫后。
新娘家在一里外的前进村，迎娶的时间充裕。吃完喜面后一段时间里，大正领着小强和小东一起听取了婚礼主持人的一番要求及注意事项后，一人领了一块毛毯，折叠得方方正正，不薄不厚，铺在自行车的后座上，用红头绳象征性地系了系。
吉时一到，出发。大正招呼一声小强和小东，骑着各自的自行车大呼小叫地出了村庄。
前进村里的新娘子一家早已做好了出嫁的一切准备，只等接亲的来迎娶了。嫁女儿的人家的家庭气氛与娶新娘的家庭相比没有半点儿的喜庆氛围，冷锅冷灶冷面孔。只有寥寥的几个人在窃窃私语，打扮得很鲜艳的新娘和伴娘为这个冷静的院落增添了一些喜气。新娘穿着一身薄薄的綴有细碎红花的花棉袄花棉裤，大红的头巾遮住了半个娇羞的脸庞，映衬得粉脸红彤彤的软绵绵的甜丝丝的。伴娘的衣服的颜色素淡清明，向日葵花一样颜色的头巾同样遮住了年轻漂亮的面孔。
小东还是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形，只是穿戴着伴娘的服装显得格外清新、靓丽和成熟。小梅清凉如水的眼睛和小东搜寻的目光打了一个照面，便慌忙各自躲闪开来。大正接着新娘坐到了他的自行车后座上，小强接着了另外一个伴娘，于是就只剩下了小东和小梅是一对。
和那个周一上学的早晨一样，小梅紧走一步，一个小跳，坐在了小东的自行车的后座上。不同以往的是小梅在后座上端正了身子，只是双手还是怕摔下来似的紧握着后座的边沿。
“小强前面带路，小东在最后跟着。”接亲的自行车走上大街以后，大正又做了强调。
于是，在前进村去往团结家的道路上，有三位青少年骑着擦得锃亮锃亮的自行车前后形成一路纵队，三辆自行车之间间隔着均等的距离，更蔚为壮观的是三辆自行车的后座上都坐着一个衣服艳丽、头戴方巾的年轻女子。
自行车不急不缓地行驶在乡间土路上，小东总想找个话题问问小梅去了哪里，一向可好，现在在干什么，为什么不辞而别。
“小强停下，小东停下。”自行车行驶到前进村村后，大正招呼骑在前面的小强停下，举手示意小东也停下来。大正下了自行车，把车支撑好，只留下新娘在自行车后座上端坐着。这是规矩，新娘从坐上自行车开始到新郎把新娘背上土炕之前，双脚不能沾地。伴娘则没有明确要求。这也是为什么带新娘的人必须是车技高超的人之所在。
“嫂子，拿块喜糖吃。”大正急不可耐，车行半路就要闹洞房。
坐在后座上的被称呼嫂子的新娘只是低着头，不声不响地看着交叉相靠的双脚。
“嫂子，你要是不给，咱就不走了，耽误了你与俺哥入洞房可别怪俺。”大正开始耍赖皮，“小强小东过来要喜糖。”
小强和小东支下自行车，走近了新娘。新娘把手伸进㧟着的红包袱里一阵摸索。手里攥着一小把花花绿绿的糖块，她往大正小强小东三个人的手里一人点了两块。
大正迅速剥了一块喜糖填进嘴里，然后又嚷嚷开来：“再来一支喜烟！”
新娘又是一番摸索，一盒丰收烟放着金灿灿的光。撕开包装，新娘抽出一支烟递给大正。
“点着，点着。”大正得寸进尺，自己顺手掏出了一盒火柴，塞进新娘的手里。
新娘坐在车后座上，一个手里拎着一个红包袱，根本无法划着火柴，何况还有微风从身旁刮过。但是，大正还是嘴里叼着喜烟，伸长了脖子，把一张散发着浓浓烟味的瘦脸凑近了新娘。小梅从姐姐的身后跨到身前，抢过姐姐手里的火柴盒一把扔到了大正的脸上。
大正愣怔了一下，看到小梅眼里喷出了一股愤怒的火焰，赶紧把烟夹在耳朵上，朝小强小东一挥手：“走，别误了吉日良辰。”

4.
热闹的婚礼从三辆自行车载着新娘伴娘拐进团结家的胡同口就开始了。
先是喜公公用自卷的喇叭烟点燃了威力十足的电光鞭，接着团结从自行车后座上背起新娘喜滋滋地钻进了洞房，随后喜婆婆抓起一把喜糖扔向了拥挤在门口的人群。
鞭炮的硝烟弥漫过后，抢喜糖的乱嚷嚷地你推我攘弯腰曲背过后，是喜宴的开场和吆五喝六的喧闹。
接亲的三位青少年自然和男人们分在一桌吃饭喝酒，伴娘自然和新娘一起在所谓的洞房里吃喝。这期间小东和小梅没有再打过照面。好在喜宴一段时间后，小强和小东还要把伴娘用自行车送回家，算是完成接亲任务。大正已经完成任务，就放开了肚量和一些大人们吆五喝六地划拳喝酒，作为小叔子和侄子一类人是可以名正言顺地大闹洞房的，因此，大正抓耳挠腮地期待着夜晚的到来和闹洞房的开始。
不喝酒不吃烟的小强和小东很快就从酒席上撤退了下来，等待他俩的是又一次的和伴娘接触，尤其是小东，他多想像在学校里训练体育一样坐在操场的沙坑边上说一会儿话，可是，这样的机会没有了，两个人已经形同陌路，离开学校的这段日子里不知小梅在做什么。
“现在在家里干农活吗？”带着小梅走出村庄，看到小强带着伴娘在前面走远了，小东终于说了一句话。
“村子里有去南方打工的，爹娘说我年纪小，不准去。”小梅小声说。
自行车遇到了一个土坑，颠簸了一下。小梅用手抓住了小东的衣角。
小东右手扶着自行车车把，腾出左手伸进口袋摸索了半天，手里紧紧地攥着几块喜糖，把手伸向身后的小梅。
坐在自行车后座上的小梅用右手环腰搂着小东，并且把手伸进了小东上衣右口袋。小东的心咯噔一下，就像自行车的脚踏掉到了地上。同时又感觉腰部有一股热围绕着他，接着就燃烧起来了，烘烤着小东的脸发烫发热。
“今后有什么打算？”小东的声音有点颤抖。
“走一步，看一步吧。”小梅说完叹了一口气。
晚饭回家后，小东恋恋不舍地脱下了上衣，他总感觉还有一股热的余温在衣服上匍匐，一缕馨香穿梭于衣服的边边角角里里外外。小东把手伸进口袋，他的手触摸到了一丝柔软光滑的细腻。他抖擞着拿出手来，手里握着的是一方洁白的手绢，零星的几朵梅花鲜艳盛开。
“小梅。”小东在心里叫了一句。


作者简介：王朝杰，男，山东高密人，从事教育教学工作。喜爱读书，在省、国家级报刊杂志上发表专业论文50余篇。有散文、小小说在网络平台和纸刊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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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属于故事，不属于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