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影里的私语

窗台上的竹影又斜了些，我摸了摸你常枕的那个青缎枕头，里头塞的白菊晒干了，还留着点清苦的香。这样的夜，总忍不住想跟你说说话，姑娘——哦不，该叫你林妹妹才对，你总说紫鹃比别人多些心，可你不知道，我这颗心，早被你那几声咳嗽震得七零八落了。

记得你初来潇湘馆那年，我刚从老太太屋里过来，捧着你素日爱吃的杏仁茶，见你正对着窗台上的文竹出神。你穿件藕荷色绫袄，袖口沾着点墨痕，听见脚步声，睫毛颤了颤才回头，声音轻得像飘着的柳絮："这茶凉了吧？"我慌忙要去换，你却拉住我手腕，那手指凉得像浸在井水里，"不用了，凉的清心。"那天我才发现，你连喝茶都带着股孤高清绝的劲儿，不像宝二爷屋里的袭人姐姐，总把茶温得熨帖。

你还记得那年冬天下雪吗？宝二爷冒雪来送红梅，裹着件大红猩猩毡斗篷，像团火撞进咱们这冷清清的院子。你隔着窗玻璃看他在廊下跺雪，忽然笑出声来，那笑声脆得像檐角的冰棱掉在石阶上。"你瞧他，"你指着他给梅枝掸雪的样子，指尖在窗纸上划出淡淡的印子，"倒像是怕冻着花儿，比疼自己还上心。"可等他真进来了，你又翻眼说："哪里来的野性子，把寒气都带进来了。"我站在一旁添炭火，看见你耳尖红了，比那梅瓣还艳。夜里伺候你睡下，你却翻来覆去烙饼似的，忽然拽着我的手说："紫鹃，你说他要是真心待我，怎么总跟那些姐姐妹妹混在一处？"那声音里的委屈，像针似的扎进我心里——你哪是怪他，你是怕啊，怕这团火太旺，烧得快，熄得也快。

你犯嗽疾最厉害的那回，太医说要静养，宝二爷却被老爷叫去书房挨训，连着三天没过来。你不说什么，只是把他送的那只绿玉斗倒扣在案上，日日看着。我偷偷托小丫头去怡红院打听，回来说宝二爷正跟袭人赌气，摔了茶碗。你听见了，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帕子上洇出点红，却笑着说："该，让他摔，把那些虚情假意都摔碎才好。"可那天半夜，我醒来看见你坐在镜前，对着自己的影子发呆，鬓边的银钗斜了也不扶。"紫鹃，"你忽然开口，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你说人的心，是不是也像这镜子，照得见别人，照不清自己？"我这才明白，你哪是气他摔东西，你是气他明明揣着颗热的心，偏要裹着层糊涂的壳。

最让我揪心的是你葬桃花那天。我提着花囊跟在你后头，看你跪在沁芳溪畔，把花瓣一片一片拾进袋子里。风卷着花瓣扑在你脸上，你也不躲，只是咳得直不起腰，手里的花锄"当啷"掉在地上。"它们原是好好开在枝上的，"你哽咽着说，眼泪砸在花瓣上，"凭什么要落在泥里遭人践？"我蹲下来帮你拾，才发现你手心被花刺扎出了血珠，混着泪水往下滴。那天晚上，你把那些花瓣埋了，回来就发了高热，嘴里胡乱喊着"干净...别碰..."我守在你床边，摸着你滚烫的手，忽然懂了：你哪是在葬花，你是在埋自己那颗怕脏了的心啊。

宝二爷娶宝姑娘那天，锣鼓声响得震耳朵。我扶着你坐在窗边，看你把那本《牡丹亭》一页页撕了烧。火星子溅在你手背上，你也不缩，只是盯着火苗发呆。"紫鹃，你说戏文里的圆满，是不是都是哄人的？"你问我，眼睛亮得吓人，"就像这火，看着暖，烧完了只剩灰。"我想说些吉利话，喉咙却像被堵住似的。后来你就不大说话了，只是天天望着怡红院的方向，有时候忽然笑一声，有时候又掉眼泪。我知道你等他来，哪怕说句"我来迟了"，可他终究没来。直到入殓那天，我给你梳头发，才发现你枕下藏着半块他送的旧帕子，上面的诗早被泪水泡得模糊了——原来你什么都知道，知道有些等，是等不来的。

前几日宝二爷疯疯癫癫地来潇湘馆，抱着你常坐的那把椅子哭，说对不起你。我没拦他，只是递了块帕子。他哭着说当初要是勇敢些就好了，要是早明白你的心就好了。我看着他鬓角的白头发，忽然想起你从前说的："有些人啊，揣着珍珠当石头，等丢了才知道疼。"可你呢，姑娘？你明知道那是块石头，还把自己的珍珠捧出来给他看，结果被硌得鲜血淋漓。你说这到底是傻，还是太真？

昨儿我去园子里，见着那些新栽的桃树，忽然想起你说的"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倾"。如今这园子里人走得差不多了，倒真应了你的话。只是我总觉得，你没走。你看这竹影，还像你从前描的样子；这窗纱，还留着你绣的缠枝莲；就连这风，吹过竹林时，都像你在跟我说话。

夜深了，该给你添件衣裳了。哦不对，你再也不会冷了。只是我这心里，总空落落的，像少了块什么。大概是少了那个总爱跟我拌嘴、总爱掉眼泪、却比谁都干净的你吧。

你说，要是有下辈子，你还愿意来这人间吗？要是还来，别再这么犟了，也别再这么真了，好不好？就做朵普通的桃花，开得热闹，落得安心，别再让人心疼了。

我这眼泪啊，说不清是为你流的，还是为那个不懂珍惜的他，或是为我自己——陪了你一场，终究没能让你多笑几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