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岸 董是 第一次登船,一月二十号上午九点半。 前几天刚下过一场雪,幸好今天不冷,也没风,太阳照在身上暖洋洋的,让人发困。但此刻要瞪大眼,全神贯注按照指令完成任务。教导老师在甲板上把我们班分成十个小组,每个小组按照水手、大副、二副、轮机长、值班三副分派岗位。老师说这就算期末考试了,考完就放假。分数作为结业的依据。这只是上船操作课,理论课上一周已经考完了。 我被分配当水手,任务是清理船上积水以及用高压枪除锈。当然,不可能真让除锈,毕竟这个也算是技术很高的工种,高压枪威力很大,哪怕老船员也要干上几年才能上手。原理是对淡水加压,通过高速喷射清除甲板上的锈迹。其他的小组也分配类似的工作,有的是维修通风帽,有的是加固悬梯安全网,也有一些难度更高的,比如遥控电车——手里拿着一个大的手柄跟随吊臂行走,模拟卸货和吊货。 船没有离港,停靠在芝罘岛码头。听老师说,这是刚从远洋返航回港的。我所在的船舶学校是打捞局下属的学校,主要培养的是海上搜救打捞人才。我心里清楚,以我的学历和情况,肯定不能安排到打捞船上。况且,也没指望能上打捞船,先毕业再说吧,也没什么具体打算,走一步看一步。 老师说,中午要在船上吃。这让大家充满期待,还真不知道船上的伙食怎么样。 在D层生活区,有一个餐厅。船通常是按照ABCDEF层由下到上排列。餐厅不大,有十几张餐桌,上面蒙着桌布,黄色的,桌布被透明玻璃紧紧压着。午饭是比萨、蘑菇浓汤、鸡排、面条,另外有香蕉、圣女果,旁边还有沙拉。是自助式的,没有人打饭,每一种菜装在方形铁餐盆里,上面盖着盖子,吃多少打多少。空中弥漫着浑浊和冰凉的气味。打了一碗面条,然后拿了一个香蕉,我找了个靠墙的位置坐下。 吃完饭下船,被大巴车送回学校,收拾一下行李就算放假了。有些同学私下已经让家里人四处托关系找工作,或者在招聘网站找海员相关的工作。毕竟港城是沿海城市,找工作应该不难,就是工资多少的问题,况且自己之所以想当海员也不只是因为工资高。 想到这,从兜里掏出父亲的身份证,这是父亲留下的唯一照片。父亲去世以后,我也没有去办理户籍注销。 吃完饭,独自一人走出船舱,站在甲板上。北面是港口卸货区,一排排起吊机静静地一动不动,仿佛一个个怪兽张牙舞爪。各种颜色的集装箱整整齐齐码在一起。偶尔有几辆小型车,穿梭其中。眼前是一望无际的海,风一吹掀起微小的浪,轻轻拍打船体,发出“咕咚咕咚”的声响。 我掏出烟,点上。 去年冬天。当时还在莱阳维客超市打工,在海鲜区,主要工作就是帮顾客杀鱼,清理完毕再用塑料袋装起来。从小我就喜欢抓鱼钓虾,所以干这份工作也没有觉着太乏味。在靠近超市的山水家园租了个房间——跟别人合租。租金一个月五百,水电费平摊。我平时也不做饭,所以燃气费就不用平摊,不做饭自然水也用得少,按道理要少交一点,但我没有这么计较。舍友有女朋友,偶尔周末过来。我自然很识趣,会去网吧或者台球厅玩一会。我也不是一直没女朋友,除了技校的时候谈过一个,半年前,跟超市的一个收银员也谈过,她也是谭格庄镇的,算是老乡,自然能更亲切一些。刚开始关系挺好的,休班的时候,我会带着她逛街。遇上路边卖糖葫芦或者烤地瓜,会问她想不想吃。没等她回答,我就赶紧跑过去买。后来,随着交往深入,她知道我曾经有一个卧病在床的母亲(已经去世),还有个一天到晚酗酒的父亲,她对我就开始若即若离。哪怕经常给她画饼说我爸是海员,过几年才能回来一次,每次都能带十几万。但是她依然不为所动,估计她是担心,以后生了孩子没婆婆带,日子会很糟心。 分手后,她就辞职了,说不能一辈子当营业员。也就是过了不到三个月,有一天下午,跟往常一样我在杀一条鲤鱼。以前杀鱼的时候还戴着一次性手套,后来慢慢觉着别扭,一方面收拾不干净,更重要的是手感不好。我很喜欢手上沾满鱼内脏的样子,充满了血腥,却没有那么残忍。要是让我杀牛或者猪这种庞大的,还真不敢,甚至一只鸡,都要掂量一番,但是鱼不会。虽说鱼也是动物不是植物,可总觉着这种动物还是低等的,神经也没有那么丰富,甚至觉着鱼也是没有感情的,不是说只有三秒的记忆吗?那跟傻子没啥区别。 “喂?”我把手在围裙上蹭了蹭,一边把鱼迅速装在塑料袋,另一手把电话放在肩上夹住,侧着脑袋。 “你是马天财的儿子吗?”电话那头是个男人,声音沙哑低沉,像歌手臧天朔。 “是啊,你是哪位?”我试探性地问道。 我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但一时又想不到能有什么坏事。 “你爸死了,你赶紧过来一趟。”那个男人依然用冷冰冰的声音说,仿佛是在下达一个无关紧要的通知。 起初,我以为是诈骗电话,估计接下来对方就会说需要多少钱。但是转念一想也不对,如果是诈骗应该说是住院需要交钱,也不应该是死了,人都死了还需要什么钱。 后来电话里的男人把父亲去世的过程毫无感情地简单复述一遍:那天晚上,你爸和几个工友在船上喝酒,喝酒过程中言语不合吵了一架。后来又接着喝,一直喝到半夜。当时也没什么异常,就挪到床上睡了,直到第二天下午大家才觉着不对劲,他始终一动不动,后来才发现竟然死了。 事后,自己觉着奇怪,听到这个消息,心里居然没有多痛苦,甚至很平静。还没有跟女友分手时痛苦。 把当天的工作干完,直到下班,我才跟领导说要请几天假,家里有事。 “请几天?”主管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块头大,但是性格挺好,人也善良,“可别超过两天啊,否则这个月的全勤拿不到了。”自从来了海鲜区以后,主管一直挺关照的,也算半个师傅吧。手把手教杀鱼、清洗,甚至教我如何分辨哪些鱼快死了,要先杀。 “嗯,我尽量早点回来。” 母亲临去世前常年卧床。小时候,母亲虽不能上山干农活,可是烧火做饭,收拾家务这些简单的事情,她是能做的。母亲爱干净,闲不住。一有空就擦桌子,拖地,被也叠得整整齐齐。有时候我都困惑:母亲这么好的习惯为什么没有遗传给自己,为什么没有改变父亲?自己和父亲则是截然不同的,父亲可能十天半个月也不换衣服,袖子都有些包浆,油光锃亮。我也是,小时候不爱洗手,手黑黢黢的,鼻涕像弹簧似的耷拉到嘴角,再猛地吸一口气,又缩了回去。母亲腿脚不好,不能走太远的路,更多时间是躺着或者侧卧着。即便这样,她也会撑起木质绣花框,一头搭在窗台上,另一头用凳子垫着,低头绣花。这样能多少挣点零花钱补贴家用。通常,父亲心情好或者打牌赢钱的时候,会把母亲一天要烧火做饭的柴火堆放在灶台旁边,她伸伸手就能够到。后来,我慢慢长大也能帮母亲分担了。放学就帮她洗衣服、烧火,甚至炒菜——大概从四五年级开始。 父亲打母亲全村人都知道。 在农村,多多少少有几个犯浑的男人打老婆,父亲就是其中之一。在我的记忆里是很大的耻辱,让我抬不起头。有时候,在路上走,不时会有孩子跑到我跟前,扮一副鬼脸说,赶紧回家吧,你爸又骑在你妈身上打她呢。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们撒腿就跑,边跑边回头看我的表情。我羞愧至极,特别是旁边有人路过或者有女同学在跟前,更是觉着丢人。所以,我都是宁愿绕路去上学。我家住在村南头,学校在村北头,通常我是往西走到尽头,再往北走。很快我从数学课上学到,我走的是三角形的直角边。老师说:两点之间线段最短。从那时我就懂了,眼前的路和心里的路是不一样长的。 到了荣成殡仪馆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了。莱阳到荣成没有直达的客车,要经过威海再转一班长途车。一早我去莱阳中心医院对面的寿衣店买了一套衣服,一进去有一种阴森森的感觉笼罩我。老板是一个六十岁左右的老男人,带着黑边眼镜,胡茬像是春天刚从地里长出的野草长,势头正劲。 “多高?”他坐在靠门的位置问我。 “一米五五吧。”是的,我爸个子很矮,但是具体多高,我还真不知道。印象中大概初中开始我就个头高过他了。即便这样,在我的印象中,挨打也没有因此停止。只要我犯了错误,或者准确说是做的事情不符合他的预期,他就操起身边所有可以握在手里的东西——扫把、笤帚、苍蝇拍、拖鞋,哪怕抓不到任何东西,也会把巴掌摊开,狠狠地打在我的身上。他力气很大,别看个子不高。我总是被扇得摇摇晃晃,像是他喝醉酒的样子。 老板转身在柜子上搜索,柜子上堆满了各种颜色款式。 “不对,你拿一套一米六的吧。”我又纠正,大一点无所谓,小了就麻烦了。 “放心吧,不管大小都能穿下去,就是长一点短一点的问题。你看——”老板抽出一件金黄的裤子展开在我面前。 裤子上印了一些龙,边上点缀了一些牡丹花,颜色很淡,也没有那么突兀,像小时候家里盖的棉被套,又像东北二人转穿的衣服。虽然我没有多难过,但也不至于多欢快。 到了殡仪馆才发现,父亲已经被火化。旁边一个小伙子说骨灰盒老板选了一个黑檀的,“三千多呢。”他指了指,抽出一只烟递给我。 我抬头看了他一眼,没接。 在不远处,有一群人像是排队乘坐公交车,陆陆续续走进大厅。远远看着他们似乎跟我一样,表情麻木。顶上挂着一副白色的条幅写着:沉痛哀悼陈宇教授。门口两侧摆放几个花圈。我这才想起是不是要给父亲也买几个花圈。 小伙弹了弹烟灰告诉我,没必要,净是浪费钱。再说了,如果不去烧了,回头就会被他们工作人员收回去,还能重复使用。 “外边三十一个,这边至少要八十。”小伙子把手伸出来比划了一下。 父亲在当船员之前,曾经干过几年挖井工人,不是钻井队,他和同村另一个老光棍搭伴在周围的村打井。老光棍叫王保安,一辈子没结婚,年轻的时候是家里穷,再加上祖上曾经是地主,成分不好。早些年靠养牛,帮别人杀牛为生。后来有好些年天旱,陆陆续续能看到墙上写着钻井的广告,不知道是用石灰还是白色油漆歪歪扭扭写着钻井电话。有时候我会和村里几个同学把后面的电话号码用泥涂上去。曾经有一次被父亲看到了,狠狠踹了我一脚。 有时候遇到关系好的或者亲戚要钻井,父亲也不推脱都很爽快答应,他们都知道父亲好酒,而且不挑酒。那时候也没有什么勾兑不勾兑,只要是白酒就行。我能想象到父亲喝酒的样子,他酒量不行,半斤下肚就开始手舞足蹈,慢慢开始一把鼻涕一把泪诉说自己的命苦。父亲的头发很长,有点像金龟子的“蘑菇头”,当然没有人家保养的那么柔顺,但是也很长。虽然不怎么洗脸,但是头发却是经常洗。他习惯性地吸一口烟,再用拇指在头上蹭一蹭。像是在打磨一把锋利的剪刀。 自从给我表姐家打完井以后,他就再也没干过打井的活。 当时表姐跟父亲联系说家里的井多年没淘了,水越来越少而且浑浊,想让父亲去淘一下。“你们这种老井我也不敢下去。”父亲坐在炕上抽着烟,声音洪亮。 “没事的,前些年下去过,旁边的台阶都没事。”表姐在电话那头极力说服。 父亲说要不等问问王保安看看这种井敢不敢下去。 “你们先过来吧,实在不能淘就算了,就算来坐坐吃个饭,我给你做点你爱吃的,好好喝顿酒。”表姐声音恳切。 “井多深?”父亲又问了一句。 “三丈吧。不深” 沉了了一会,父亲还是勉为其难地说,先去看看吧,万一不能淘你也别怪我。 “好啊,哪能怪你,你小时候对我这么好,还经常给我抓头上的虱子,我都记得。”表姐满心欢喜地挂断了电话。 后来父亲告诉我,当时下井以后,他心里有种巨大的恐惧,不知为什么,曾经下过那么多井。甚至他有一次在井下站着都能打盹。但是那口井让他心里发慌,后来他就不停摇动绳子,示意王保安,他要升上去。王保安在上面慢悠悠地摇着辘轳,可能他也没在意父亲为什么这么急促地要上来,或许以为是要上厕所。父亲两脚踩着台阶,两只手扶着上面的台阶,腰上系着绳子,绳子下面是淘井的水桶,摇摇晃晃。 以前父亲说下井就像爬楼梯一样家常便饭,他也不知道什么叫害怕。但是这一次在慢慢井口爬的时候,手臂一直发抖,心里时不时有个声音告诉他,让他掉下去,他总觉着身体已经不受控制。后背湿透了。王保安急了说,赶紧的,你再磨叽什么。父亲没做声,稍微定了定,咬着牙继续往上爬,再爬到井口的时候,伸出手,让王保安拉他一把。后来他回忆幸亏那一把,否则他真有可能掉下去。总觉着有个东西在不停的往下拖拽他。 再后来,他就时不时地流泪,甚至心跳加速,莫名的。 醒来时,汗水湿透了枕巾。在梦里,我看到父亲再一次把手伸出来,让我拉他一把。他的嘴唇像干涸的溪流,铺满砂砾,像被秋风吹过一般萧瑟。我趴在井沿,伸出手使劲往上拽,但是,越拽越沉,像是下面拉起的不是父亲而是一块沉重的铁疙瘩。我大声呼喊,可是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只有眼泪止不住的流淌,泪水混合着血顺着脸颊流淌下来,慢慢地,眼前开始模糊,感觉自己也被拽着滑向深不见底的井中。 窗外透着微弱闪烁的灯光。这个旅馆靠近马路,老板昨晚说,放心,这里不吵,要是睡不着找我。他拍着胸脯,发出沉闷的声响。 我起身拿起床头柜上昨晚喝剩下的半瓶矿泉水,一饮而尽,又拿起手机看了一眼:三点三十三。从兜里掏出烟,点上。能清晰听到屋外窸窸窣窣走动的声音,紧接着是冲水的声音。这个旅馆没有独立卫生间,是走廊的共用卫生间。昨晚本想洗个澡,老板说,只能在卫生间把门插上洗澡。走进卫生间,看了看狭小的空间,而且没有通风窗户,还是忍着没洗。进屋后就把风扇打开——拧到最大,五档。 吹了一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