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莱仙 1 蓬莱庄是个村,不大,在山脚下。 天阴沉沉的。跟往常一样,她一推,门开了,前面是通往山顶的小路。再过几天是八月十五。今年的夏天格外的闷热,只是最近几天才慢慢变得凉快一些。路边的野草在疯狂地长,去年一场大雨把这条狭窄的路冲刷得坑坑洼洼,一不小心能把脚给崴了。但一点不用担心,她甚至可以闭着眼睛走。 自从女儿去世以后,她养成了早晨散步的习惯。路线一直没变:沿着门前的山往上爬,一直爬到山顶,下山的时候往右拐就路过女儿的墓地。通常,她会坐在旁边跟女儿说一会话或者听听风声或者什么也不说,就只是坐着。在女儿刚去世的几年里,每次去,她都趴在坟头哭,声音很大,后来慢慢变得呜咽,再后来,眼泪流干了,只是默默哀伤、发呆。有时候会不由自主地长长叹一口气。这些年,心渐渐变得平和,安静。她总是心里劝慰自己,要安静,女儿在天堂才能安息。每天看看她,拔拔坟头的草,似乎成了一天中最重要的事。散步回来,就开始做饭,做完早饭迟贵瑾才起床。等他吃完饭,上山干活以后,她就一个人呆坐在家里或者拿着马扎在院子里坐着。望望天,看看地。一天天就这样单调悠长地过去。女儿去世以后,她就不再上山干活。对此,迟贵瑾并没有太多抱怨,反正她即便去干活也干不了多少事,还总是慢慢悠悠,磨磨唧唧。看了净让人上火。 这天,她跟往常一样爬到山顶,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网上说深呼吸能把体内的浊气排出来,让自己少生病。她觉着现在能让自己心情好,少生气很重要,也不苛求多幸福。她把手臂举起,手掌朝上,像是在朝拜,充满了虔诚。当准备把手放下时,她感觉手上有雨滴落在掌心,细细的,不易察觉。她穿着长裤、长袖,头上戴着帽子,只露出手和胳膊。早晨出来的时候本想带一把伞,还是忘记了。这些年,她的记忆力变得越来越糟。甚至昨天的事,都记不起来。有时候,她会在手机上搜索关于老年痴呆的症状。虽然才四十多,但她总是预感自己老了会得老年痴呆。甚至谁也不认识。不过想想也不觉着恐惧,反而心里松快很多。她希望自己健忘,希望自己心里不装任何事情,不管好的,还是坏的,都忘得一干二净。每次出门的时候,她都会走几步,又折回来,再次确认有没有锁门。其实她知道,在村里不锁门也没啥事,但就是控制不住回头的冲动。像有一种瘾,蠢蠢欲动。 雨点慢慢变大。 迅速掉头下山,她还是要再去看一眼女儿,正好旁边有个小房子,砖砌的。可以临时避避雨。 下山比上山容易,她只需要稍微跑起来,惯性就会推着她往前走,越走越快。快得有点控制不住,仿佛一辆在高速路上行驶的汽车,如果这时候突然闯出一只兔子、一个行人,哪怕看到也很难刹住车。她也是,只能任由速度不可控制。往常的时候,她一般是走着下山,还从来没有跑。 在靠近女儿坟墓的地方,她看到有两个人站,好像在测量什么,时而蹲下时而站起来。山坡上支起一个架子,其中一个人附身透过架子往外瞅,像是在拍照,比比划划。 不好。 肯定是他们在测量太阳能发电场。不是已经明确告诉他们不卖这块地了吗?她心里开始嘀咕。负责太阳能发电的领导去过她家好多次。目的很简单,这块地让出来就能补贴五万块钱,但以后就不能再去看女儿了,因为发电场周围要拉起高高的围栏,不允许任何人靠近。 2 她的突然出现,把两个工人吓了一跳。他们挺直身体,齐刷刷看着她。可能心里还在想她是路过或者因为好奇过来瞧瞧。她径直走到坟头,蹲下,像是在检查否完好无损。在确认坟墓没有遭到任何破坏,哪怕一个脚印也没有留下时。她开口了。 “是谁让你们过来的?”她情绪有些激动。“我们不是已经说不卖了吗?” 两人这才顿时明白这个女人的来意。他们对视了一下,其中附身用仪器测量的那个年龄稍长的男人,朝她跟前走了几步,像是要把她扶起来,但终究没有伸出手。 “这事我们不负责啊,我们就是干活的,你有什么问题给我们领导说吧。”说着他拿出手机,翻出一个电话号码,递给她。 手机被擎在半空,她没接。 “你们这样是违法的,我要报警。” 那个男人把手缩了回来,连同手机一起。“你别在这耽误我们干活,赶紧走吧。”说着他把测量的架子挪了挪准备继续测量。 这时,她猛然站起来,狠狠地踢了架子一脚,架子顺势倒在地上。“你这个女人是不是有病?这块地我们公司已经买下来了,你再这样瞎胡闹,我可真不客气了。”他边说,边蹲下扶起架子。 旁边的男人对着手机不知道在跟谁说话。时不时点头。 他们就这样僵持着,两个男人蹲在离女人几步外的坡上,从兜里掏出烟,各自点上。远处能隐约听到狗叫、轰隆隆的车声,还有附近的一只乌鸦时不时发出刺耳的叫声。 雨不知是什么时候停了,地面潮湿,草上沾满水珠,像是清晨的露珠。在远处,天边的云遮住了太阳。 不久,一辆电动三轮车朝他们驶过来,红色的。村里几乎家家都有电动车,大的,小的,红的,蓝的。所以也无法看清是谁。 越走越近,歪歪扭扭朝他们过来。 是王宝江,村主任。 他把三轮车停在稍微平坦的地方,熄火,下车。先跟旁边两个人打了个招呼,脸上堆着笑意,也可能是歉意,反正不是那么自然。 “快起来吧。”他伸手想把她拉起来。 她还是蹲在地上,头也不抬,一动不动。 “迟贵瑾已经把合同签了,他没跟你商量?”王宝江满是疑惑。 她这才抬起头。“什么时候签的?我不是早就说不卖了。他怎么可能背着我......” 是。因为这事,她和迟贵瑾吵了很多次。他态度很明确:放着五万块钱不拿就是傻子,这就是天上掉馅饼,砸到我们头上是我们的福气,你竟然不要,你好大的口气。你知道咱们攒五万有多难。再说了,人家不会动咱们的坟墓一根毫毛,还用围栏保护起来,这等于给咱们女儿雇了免费的保姆。一举两得。 “放你娘的狗屁,你怎么不圈在里面,一辈子看不见太阳。” 迟贵瑾没有生气,还是耐着性子。“早晚的事,等咱们死了,我本来打算也埋在那里,现在看是没机会了。”他又补了一句,“也不一定,兴许咱们死的时候,他们公司早就倒闭了呢。” “反正就是不行,你敢卖,咱就离婚!” 他还是卖了。 王宝江在手机里翻找出签合同照片,放大,能清晰看到迟贵瑾歪歪扭扭的字和旁边鲜红的手印。 3 村委办公室是文革时的大礼堂改造的。 门口有一棵大槐树,身体倾斜,朝向大礼堂,像是鞠躬。外墙是灰色的,顶上写着“为人民服务”几个大字,字迹模糊。大门是红色的,木头的,红色的油漆被晒得已经斑驳,脱落。 推门进去,里面被分割成了几个房间,正中间,放着一个巨大的乒乓球台,王宝江爱打乒乓球。村里几乎没有他的对手。 王宝江坐在对面,手里点着一支烟,烟雾弥漫。这时她才觉着有点冷,身体不由自主打了寒战。顺手从旁边的挂衣架上扯下来一件大衣,王宝江递给了她。她没接,他直接披在她的身上。 “既然事情已经这样,就不要再闹了。”他先开口,打破了沉默。 她没吭声,低着头。 当年,王宝江算是个媒人,把她嫁给了迟贵瑾。当时给她说的天花乱坠,说他人好,能吃苦,脾气好。又说他爸是个老师,虽说是民办的,但是也算有文化的,将来孩子上学肯定差不了,还说,迟贵瑾是三代单传。仔细想想就能知道,嫁过来肯定享福,绝对让她“十指不沾阳春水”。前面的那些话,她都没听到耳朵里,除了最后一句。也不知道当时王宝江是从哪里搞到这么一句文绉绉的话。这句话深深地打动了她。以至于她在没看到迟贵瑾的时候,就心里答应了这门亲事。 结婚不到一年,女儿就出生了。起初,他们一家都对她很疼爱,虽然是个闺女,但是他们还是殷勤地照顾她,讨好她,似乎都心里默默地想:没事,还有下一个。似乎这个孩子只是为生下一个做的提前演练。虽然有失望,总归是期待大于失望。他们心里觉着下一个肯定是男孩。 “要不我让迟贵瑾过来?你们好好说说,但是不准吵。”王宝江说。 她起身缓缓走到旁边的饮水机,从旁边抽出一个白色的一次性杯,塑料的,很薄。她又抽出一个。两个套在一起,接了半杯热水,有兑了半杯凉水,一饮而尽。在她仰头的时候,大衣滑落在地上。她没有蹲下捡起来。而是又回到凳子上,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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