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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埔顶 张应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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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8-12 09:45:2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上埔顶
张应忠



这一天,天还没亮,笼养就起床收拾妥当了。
过了许久,对面小区高楼住户厨房的灯才陆续亮起。昨晚上儿媳帮约好的车到楼下等候了。下楼前再仔仔细细盘点早在一个月前准备好的香烛冥币,还有,昨晚张罗好的祭品,反复清点数量,“一双,两双……四双单,真不能出差错,犯大忌!”脸上写满朝圣般的虔诚。
好几年了,每年的这一天,笼养总带着欲说还休,难说的心情,一个人从省城回到吟兜老家。
“明年一定陪你回去!”孩子口中连语气语调都不变的这句话,笼养已经听惯了。
大雾山山脚下的吟兜村,山路崎岖不平,像是侠客的胸襟。通往山上的每一处沟坎,四季荣枯草木,每一块石子,都曾忠诚地记录她生于斯长于斯,悲欢离合的际遇。这条路,通向山坳唯一的路,她荷锄肩扛走过、送老伴最后一程走过,村口盼儿归走过……虽然她也知道,闭着眼摸黑也能走到家,再熟悉不过的这条路,越走越陌生了,回来一趟少一趟。
这条路散落多少往事隐在草丛里……
那年的五月,正是春暖花开的季节,王孙村大门口的几棵老杨树已经发出嫩绿的叶子,微风吹过,太阳照在上面,泛着光彩,几只喜鹊在枝头喳喳地叫着。
一声婴儿的啼哭从王家的院子里传来,王家媳妇顺产生下一个女婴,这是家里迎来的第四个女孩。
笼养出生那天,天气晴朗,艳阳高照,院子里的狗摇着尾巴,汪汪地叫个不停,仿佛为小生命接下来的命运鸣不平。
襁褓中就被卖到吟兜做童养媳。孩子爸爸给他起名,叫笼养(笼,闽南话有随便的意思),希望他日后好养茁壮成长。
十二岁那年冬天,在祖厝大厅红烛前梳过头,拜了堂,与大他三岁的哥哥成了亲。
“穷富看厝”挂在闽南人嘴边的一句老话,意思是家底厚薄,从居住房子大小、新旧看得出,也是父母给女儿找对象优先选项。这里的人们祖祖辈辈,节衣缩食勒紧腰带,总也要起新厝撑脸面,在乡里人中挺起腰杆抬得起头,虽然他们不懂物质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的讳莫如深的哲理,但他们清醒知道,它是衡量你是否活得有意义,有意思的外显条件,人生三幸事:娶水某,赚大钱,起大厝。大厝起归排,钱银集集来,光宗耀祖莫不过如此罢了。
这一年,笼养小儿子贼贵,在深圳做黑包头承包建筑工程,发了财,衣锦还乡,在上埔顶的山坳辟出一块地,不久三层楼的小洋房矗立,白色条形瓷砖外墙,红色琉璃瓦斜板,墨绿色大理石柱,窗台尽显高贵阔绰,居高临下傲视山脚下的土坯瓦房。
“真真是有钱人,起厝像糊纸!”路过的总会驻足观赏,满是羡慕,上埔顶特立独行的别墅,成了村里仰慕的精神高地。
“进来,进来喝茶坐坐!”笼养总会笑盈盈地回应路人的艳羡,心里甜滋滋的,喝了蜜似的,笑容如花在爬满皱纹的脸上绽放。
陆陆续续,五六年间,光秃秃的山坳拔地而起二三十幢或欧洲风格,或中西合璧,或闽南特色别墅,起厝的虚荣心就像是庭院圈地围墙,一个赛过一个,纵深拓宽延伸,外墙装修土豪尽显,低调不了,吟兜村的上埔顶,成了外乡人眼中的有钱村,土豪村。
吟兜村人凭借吃苦耐劳山一般的刚毅,闽南人爱拼敢赢的性格,逐渐在民工大潮中脱颖而出,站稳了脚跟,携家带口与故土渐行渐远。
原本令人艳羡的土豪村,渐渐地,人去楼空沦落为空巢村。与笼养同住进上埔顶的还有三个老人。她们除了平时在院子里浇浇花,种种菜,其他时间都闲得很,串串门,拉拉家长里短的,四个老人凑一桌麻将,将细碎时光拼凑,偶尔自发合伙开饭,也不去计较在谁家,山坳里的烟火如常,留守的日子在微澜止水被拉长,揉碎。
起初,上埔顶最热闹短暂时光莫过于春节,清明这两个节日,“年兜没还家没某,清明不还家没祖”,闽南人就算再忙,再脱不开身,这两个重要节日一定要回老家,否则,要背上抛家忘祖的骂名,从吟兜出走的孩子,最初都能恪守约定,热闹就犹如信风,不偏不倚降临,也成了理所当然。
当然,各家的祭祀又是上埔顶又一盛事,四个老人相互帮衬张罗,仪式隆重周全,祭祀敬神都是老人们全程包办,与孩子们无关,在城市的那一头,他们总有做不完的事,应不完的酬,理所当然搪塞过去了,很少回来过,要不是有人提醒,却全然忘却。
周而复始平凡日子被打破了。
良嫂去年结婚的儿媳临盆的日子近了,本来说好了回老家坐月子,这里野生的东西比城里多,房子宽敞,吃得营养住得省心。可是,这地方偏僻,一出门就是颠簸山路,夏天蚊虫聒噪,冷不防撞个盈怀,掉进碗里,钻进耳蜗是常事,小两口一商量,把良嫂接到城里伺候月子。
送良嫂出村口那天,头上飞过一群鸽子,多半是灰黑的埋在太阳光里,好像非在自己的血裡,扑棱棱地扎进去,鸽哨的声音嗡嗡嘤嘤,像闷在一锅稠粥裡,黏腻得不行;煮开了,咕嘟咕嘟冒着大泡,焦住了锅一般。
常住人口一下子走了四分之一,墙角的麻将桌,像是新寡落寞向隅而泣。
“她会回来的!”笼养念叨着。
远离尘世喧嚣,蛰伏在半山腰,就像是黄鼠狼探出脑袋打量着山脚下农舍,吟兜小学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撤校合并,所有吟兜村的适龄儿童,都要到距离村子八里路以外的镇区中心小学,听惯了钟声和课间孩子响亮欢闹声,朗朗读书声戛然而止,笼养心里慌慌的,空落落的,像是戒不掉的瘾。眼看着山里的小孩如随迁的小候鸟五步一徘徊,化作东南飞。
“他们还会回来的”笼养望向唯一通往外界的路的出口,念叨着。
糠姆在城里的小孙女九月份就要上学了。七月十五,是村里的普渡节,“七月半水,七月半鬼”,七月十五的鬼魂和夏天的洪水一样凶恶可怕,避之不及。在过去是很重要且慎重的日子,傍晚时分,各家大门口大摆祭品叫做路祭,邀请招待从阴府大赦游荡阳世的冤魂,无主阴魂,烧纸人做替身为家人消灾避祸,糠姆最后一次在庭院前小心翼翼地摆上贡品,上香口中默默许愿,向着过往的风扬起的树叶,煞有介事祈求,第二天收拾好衣物,跟着儿子进城带孙子去了。
“她会回来的!”笼养依然念叨着。
夜里,空巢别墅紧闭的门户矗立在山坳,像是摘除了眼球黑洞洞的,无神没目标地直愣愣张望着,陷入无边的黑夜,被孤独吞噬。
天凉了,笼养按照节气的变化去接受季节的更替,秋露微,轻罗已薄未更衣,思念凝成霜。
笼养这才想起这个时间点,秋娘都会踮着脚尖扶着围墙,对着她家的方向高嗓门叫她的名字,扫过院子里的落叶功夫,熟悉的囔囔声一直没听到,“不得劲啊,没道理……”笼养莫名觉得头皮一阵发麻,忙不迭地小跑,一路叫喊,院门死死地锁住了,使劲地敲门,没有回话,笼养慌了,给秋娘的女儿打电话的手不停地哆嗦。
推开门,秋娘斜躺在床下,一只手想要抓住什么,半握着拳头,脸酱紫色,已经没了呼吸。
村里唯一的老伴走了,笼养心里被掏空了,一颗煎熬的心就这样起起落落,沉沉浮浮,任疼痛灼伤,任思念蔓延,任泪水涌流。潮湿了季节,苍凉了岁月。太在乎一个人,心情常被左右,剩下只有心痛。
“她会回来的”笼养念叨着。
“昨晚她还说梦见老伴了,要带她一起走。”哽咽了,眼角泛着泪花。
疫情猝不及防来了,一夜之间,省城静默,笼养和贼贵一家禁锢,远在山的那一头的老家,只有在梦里偶然相遇。
从此,一到夜晚,山坳的风呜咽,上埔顶围墙里的横生花草,院外萋萋树木无力摇曳,哼哼唧唧,幽咽泣诉。偶有月光洒落,参齐错落的院落,像是一个套上西装兵马俑,越发得可笑滑稽,无魂有体像是稻草人。
笼养下了车,挂在铁门上的锁锈迹斑斑,费了好大劲才打开,推开门吱呀作响,似埋怨又似久别重逢的感伤。院子里落叶纷飞,如同往事,渐渐飘散;又像是曲罢之后的余音,袅袅而去;更像是笼养不想离开又不得不离开,落叶翻飞片刻,终究飞不出落地,一阵风吹来,又开始随风而去的无助。在老伴的灵位前点烛上香,摆放贡品,横三碗竖三碗,刚好九碗,对视了好久,连叹息都软软的,生怕惊扰了老伴的魂魄,香案桌摆上三个红色酒杯,斟酒,一杯思念,一杯回忆,一杯难舍。燃烧一沓一沓纸钱,纸灰飞做黑蝴蝶,泪血染成红杜鹃,思念越发的清晰可触,往事一幕幕都化作青烟。
出了家门,笼养忍不住回头再看一眼人去楼空的庭院,那些曾有过的欢颜和约定,岁月的沧桑已掩盖,化作了尘埃。“我会回来的”他念叨着,泪眼已婆娑。
“保庇阖家平顺,大小手脚根定;保庇出入平安,好人随身边,歹人拨一边。”每年的今天,笼养总会重复着二十五年来不变的祈愿。
“老头子,今天是你的忌日,有我供奉你,你在那头至少不愁吃穿用度……”
“哪天我大命该终,找你了,谁还能记起?”说罢,胸口像是被抓疼,不能自由呼吸。
夕阳下,佝偻的身影越拉越长,长长的慢慢地走,终有尽头,离开了上埔顶,曾经引以为豪的故土庭院,为何成了心坎上无法愈合的痂疤?
“不如归去!不如归去”山坳那头鹧鸪啼叫,在深山里久久回荡,似笼养喃喃自语。



(作者:张应忠 泉州市惠安县螺城镇企塘花园东侧2号楼702室  电话 13788820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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