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剖开的苹果与视觉
文/董正文
辛睿看着桌子上被自己剖开的苹果,她的视线被深深吸引住。很像自己身体的某个器官,这是辛睿的视觉感受。
辛睿盯着两瓣苹果,如同看到自己打开的身体。苹果仔黑色光亮,被包裹在里面,如同生长在子宫壁上的胚胎。
辛睿觉得这个比喻很形象,所以,她脸上浮现出了微微笑意。
辛睿感觉自己就是这只被剖开的苹果,在没有见到或者是不想见到某个人之前,她还没有这种感觉。
这个感觉,让她看到了自己人生的前半段,以及那些深埋在心底的过往。
这个过往,很显然与某个人有关。
这个人,就是张岑。
张岑,男人,是辛睿无法回避的过往。
午后的记忆碎片
窗外的阳光很热烈,照射在阳台上,阳台上肯定很烫手,辛睿决定用手去触摸一下是否真的烫手。辛睿葱白一样涂着艳红指甲油的手指,在阳台上轻轻触碰了一下,之后快速移开。“嗯,的确是很烫手。”辛睿抬眼看着窗户外面的天空,太阳的光辉是灰白色的,远方有大块的乌云正在移动而来。
年迈的母亲在身后发出微微的鼾声。辛睿转头看了一眼,盖在母亲身上的绿色军毯掉落下来。她悄无声息地走过去,给母亲盖上。
母亲未醒,母亲仍在沉睡中。
辛睿扫视着屋子里,每一个角落都是自己亲手布置的,包括落地窗的灰白色绢布窗帘,都有她磨灭不去的记忆。
在这段记忆里,当然少不了张岑。
现在,辛睿不想去想他,岁月已经沉淀二十余年了,想与不想,都被她扫到了垃圾堆。那些年在一起过的经历,辛睿将它们深埋,只想全心全意地经营当下的家与婚姻。但是,这个家有些远,在千里之外的温都。
辛睿转头看着母亲浮肿发亮的两条小腿,辛睿带着母亲已经在县城各个医院走了一遭,都没有一个具体的诊断结果与治疗方案。
辛睿心里很自责,因为母亲的小腿没有得到及时的治疗而拖到现在,情况也越来越差。现在看来,远嫁他乡并不是一个理想的选择,尽管人生基本上过半。这是辛睿此刻的感受。
这些年,都没有尽到一个做女儿的责任,这让她感觉人生很失败。
但是,辛睿在打拼自己的小家上是成功的,在她对自己容颜的保养上也能看出来,她在温都的小家经营得不错。
嗯,或许是这样的,辛睿看着窗外怔怔地想。看上去是这样的,可是实际上呢?她忽然想到了韩默然对自己冷漠的态度,心里又打上了问号。
一切都是源于那场吵架,辛睿仰头看着天空中飘过来的乌云,心里想道。肆意绽放的太阳光辉此刻被乌云遮盖了,也遮盖住了辛睿此时的心境:我本向阳而生,奈何阳光照他人,辛睿在心里说道。
从窗户朝下面看,是一条街道。街道上车流、人流并不多,但这是通往县城中心区的必经之道,辛睿每次出门上街都是从这条街道上行走。五年前,辛睿就是在这条道上决定给父母买房子的。上街方便,买菜、买生活用品方便,出行方便,将父母从乡下接到县城居住,首先要解决的是房子。
辛睿解决了房子问题,自己却在温都这个陌生的城市里安了自己的小家。
想到韩默然对自己的态度,辛睿心里就很失落,一股怅然若失的感觉浮上心头。烦躁感就上来了,就想出去走走。辛睿转头看看母亲,然后轻轻走过她身边,轻轻扭开了门把手,再轻轻走出了家门。
拾级而下,从三楼到一楼共要走三百步,这是辛睿测量过的数据。选择三楼,是为了方便母亲进出,可如今,坐轮椅的母亲连这么简单的进出都无法做到。楼道里幽静安逸,辛睿的脚步声在楼道里踏出来回响。
妈在哪里,家就在哪里。辛睿忽然想到这句话。原来母亲和父亲住在乡下,家就在乡下。如今,父亲过世之后,一个人独居的妈就是兄妹几人共同的家。
走出楼门,阳光将她包裹得很彻底,热辣辣的燥热感如波浪一般漫过身体,辛睿抬头看看天,这天真热,辛睿心里说道,然后继续朝前走去。
沿途的绿色植物都是人造出来的风景,似乎在告诉人们这是一个新建的小区,这些绿悠悠的草丛上长着些许人间春色。这是辛睿此刻目光所到之处而生发的感受。
小区里几乎没有人出来行走,也是因为天气太热的缘故。但是,车流不断,喇叭声响得有些文明,因为这里是住宅区。
辛睿拐弯走上那条通往城区的街道,有风吹来,热乎乎地朝着脖子里钻,一层细密的汗水就悄然出来了,太热了,我到底是去还是不去呢?辛睿突然站住了,看着街道伸向远方的朦胧自言自语地。
如果,辛睿停下来,终止了行程,或许就不会遇到张岑。
但是,如果,始终还是如果。
辛睿本想打个车,但是,她没有。因为要出来走走,那就是要步行的节奏,打车是为了到达目的地能够快一些、顺利一些而采用的工具。辛睿没有要去的目的地,她只是单纯地想出来走走,至于要走到哪里去,她自己也不知道。也因此,她不需要工具。
辛睿与热风斗争着,她看着沿街的店铺向街道的尽头延伸,有两个穿着环卫工人服装的老人在收拾着街道上的卫生,他们戴着白色的草帽,草帽上的五角星在阳光中闪闪发光。随后,她发现刚才飘过来的乌云竟然散去,阳光的颜色又恢复正常。
辛睿继续向前走,去哪里呢?她一边走一边想。这是生她养她的小县城,县城里的每一条干道每一处岔道,她都非常熟悉。也许正因为是太熟悉的缘故,从而变成了盲目地行走。
辛睿的盲目行走,其实是因为心里在想着与韩默然吵架这件事。与张岑分手后,辛睿就直接去了温都,在那里她很快认识了韩默然,一个被老婆戴了绿帽子而离婚的男人。那时的辛睿还没有从阴影中走出来,韩默然的温和体贴以及对她的关怀,很快就打开了她封闭的心门。
辛睿不想去回想与韩默然的婚姻生活,她心里膈应的是韩默然对她此次回娘家不闻不问的冷漠态度。以往,在辛睿回娘家的一路风尘中,韩默然是每一个细节都要面面俱到地关怀着。可是,现在除了冷漠还是冷漠。
盛夏的风吹在辛睿的身上,也温暖不了此刻她孤独怅然的心境,甚至还有些凄凉。这种心境充满了无奈与不甘,婚姻的本质到底是什么?她在心里默默地想着,难道韩默然对自己过去的那些好,都是装出来的?
但是,辛睿很快就否定了这个想法。因为,那些“好”装一天或者十天半个月都可以做得到,但是天长日久地装却不是能做到的。
辛睿继续行走着。
有车辆在她身边经过,同时还鸣着喇叭在提醒她注意安全。辛睿干脆站在路边凝视着,等候着车辆缓缓驶过去。
盛夏的风吹起她的长发,在风中凌乱的感觉也挺好。辛睿知道自己的身材很好,这么些年的保养起到了很好的效果,在这一点上,韩默然是支持的,甚至主动给她买回来昂贵的化妆品。
韩默然,我要的不仅仅是这些东西。辛睿痴痴地想着,这次,你为什么就不能主动一点呢?
遇见
前面驶过去的小黑车突然停下来,然后向后倒车直到在辛睿面前停住。
辛睿是站在街边店铺的阴影下躲避太阳,愣愣地看着停在自己身边的车子。她心里掠过一丝的慌乱,脑子里回顾起刚才的场景。然后,淡然站定。因为辛睿发现自己并没有过失的地方,但是这辆本已驶过去的车子为何突然倒回来?
辛睿没有想明白。
驾驶室车门打开,走下来一个人,男人。
不会吧,这样太巧了些。辛睿看到眼前的中年男人,脑子里闪过这句话。岁月的风霜并没有在辛睿精致的五官上刻下伤痕,倒是越发显得年轻漂亮。长发飘飘,身材饱满,明眸皓齿,白皙的脸蛋上飘着淡淡的红晕,这是此刻男人眼里的风景。
辛睿,是你吗?男人站在一米左右的距离,兴奋且狐疑地看着她。
辛睿不用问他是谁,仅从他的眼神里就看出来了,张岑,二十年前差点就结婚的男人。
辛睿被这种意外的偶遇瞬间冲昏了大脑,她愣愣地看着眼前的男人,直到确认他就是张岑后,脸上浮现出笑容来。
张岑的手甚至身体都在微微发抖,他张大着眼睛盯着辛睿,这是一个拥有六十万常住人口的县城,能遇到一个自己爱的人的概率是六十万分之一,张岑很快恢复了平静。
张岑重复了这句话。
辛睿笑着点点头,脑子里飘过二十多年前那个夜晚。“当时,你喝得酩酊大醉,不省人事。后来我就走了,在你父亲的监视下走的。”辛睿帮他回顾起来。
辛睿心里划过一丝被刀子割伤的隐痛,在这一刹那,她似乎看到了那个夜晚,她与张岑在一起的最后那个夜晚。
张岑眼里飘过痛苦的神色,“我父亲已经走了好多年了。”张岑蠕动着嘴唇,目光里含着歉意。
真是太巧了,辛睿悄悄地想着,在这样一个毫不经意的下午,在她出来走走的时段里,竟然遇到了张岑。
辛睿没有去询问张岑父亲的事情,那个老头,辛睿愤愤地想着,跟我有什么关系?
“为我儿子的未来考虑一下吧。”那个老头看着醉得不省人事的张岑,又看着辛睿:“你们,不是一路人。”
老头的另一个意思是:“你和张岑不配。”
这是辛睿听到的这个世上最残忍的一句话,这句话一直在她心中藏了好多年,像一把刀子在慢慢地割着她,直到遇上了韩默然。
辛睿上了张岑的车。
找个地方坐坐吧,好吗?张岑几乎讨好一般地问着,并小心翼翼地开着车。
在这个充满了意外与惊喜的下午,辛睿被张岑带到了县城唯一一个咖啡厅里。正好可以聊聊,这是辛睿此刻心里的想法,分手二十余年了,彼此之间的故事有很多,充满了疑问与遐想。
咖啡厅里很安静,有悠扬的音乐在流淌着,辛睿听出那是克莱德曼的钢琴曲《回家》。张岑点了两杯咖啡,辛睿始终面带着微笑聆听着张岑对过去的回忆,偶尔会插上一句话,让忘记了的某些细节被重新提起。
时间随着音乐慢慢流淌,张岑的兴奋劲也慢慢退潮,两杯咖啡基本上见底,辛睿却是面带微笑地看着他,偶尔会拿起手机看一下时间。
张岑的语言中充满了对辛睿的愧疚,还有想念,后来,慢慢地,张岑的目光中充满了炙热。辛睿看到,张岑炙热的目光中充满了某种期待感。辛睿早已不是二十几岁的小姑娘了,自然明白这种目光的含义。更何况,二十多年前的许多岁月里已将这种含义的目光变成了现实。
“那个夜晚,你喝醉了,连我怎么走的都不知道。”辛睿目光从张岑的脸上掠过,张岑张嘴想解释什么,但是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请问,你这些年该当大官了吧?”辛睿问完这句话,便对吧台上的服务员招手,她喝不惯这里的咖啡,现在她只想喝一杯热开水。
服务员给她端来了已被温热的白开水,辛睿拿起来喝了一口,轻轻放在桌面上。辛睿想到了家里沉睡中的母亲,既然张岑已经当上一把手了,何不让他帮帮忙,给母亲找一个真正的医生?!
张岑很兴奋,能够给辛睿做事情是体现自己存在价值的机会,同时也是讨好辛睿的机会,因此毫不犹豫地点头答应。
“时间不早了,我妈还在家里睡着呢。”辛睿起身,看着张岑,“知道我家的地址吧?哦,对了,你肯定不知道的。那就先加个微信吧,我在红安要待上一段时间的。”
张岑把辛睿送到家门口,辛睿笑着,指指楼上,说道:“麻烦你带上医生来这儿吧,我就住在这,三楼。”
张岑目光傻傻地盯着辛睿婀娜的身姿飘进楼道里,辛睿背对着他摇摇手,张岑的脸上这才浮现出笑容来。
简直不要太好了,张岑愣愣地想,缘分未尽,否则此生不见。
辛睿回到家,母亲早就醒了。“我去找医生来家里给您治疗,”辛睿边说边走到窗台上,“然后遇到了张岑。张岑,您知道的吧?”
她看到张岑的车子正在掉头,这是一个充满了意外的下午,辛睿心里暗暗地想着。
辛睿转身走到妈妈身边坐下,慢慢地将见到张岑的经过复述了一遍。妈妈知道张岑的存在,但是张岑抛弃了辛睿,这是作为母亲意难平的地方。
“他现在当一把手了,明天会带医生来给您看腿。”辛睿说完这句后站起身,因为时间着实有点晚了,她要给妈妈做晚饭。
伺候完了妈妈,辛睿才在床上躺下来。她在手机屏幕上划拉着,想找到韩默然给自己的关怀,但是,没有。这让辛睿心里非常愤怒,习惯了宠溺然后遭遇冷漠,辛睿情绪上的波动很大。
你好,辛睿。突然手机上冒出来一条信息,这个陌生的号是下午加的张岑,辛睿看到了记录。明天早上带医生过来,是县里著名的中医大夫。张岑继续发来短信告知,辛睿久久地盯着手机屏幕上张岑的名字,心里突然冒出来一股感动。
辛睿想起了张岑目光中的期待感,久违了二十多年,这种期待感居然还是如此熟悉。辛睿想起了很多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仿佛看到了二十岁的自己和同样二十岁的张岑,推着烧烤车在街边摆夜市的画面。
那段时光很美好,这是辛睿记忆里最深刻的场景。那时,张岑刚大学毕业,辛睿却是高中辍学,张岑成了辛睿的男朋友,后来是未婚夫。过得太快了啊,辛睿在心里默默叹息着,张岑,我们抛弃了彼此,似乎也成就了彼此。
辛睿沉浸在回忆里,对于那段与张岑在一起的时光,她给了一个很美的词汇:浪漫无瑕。
“你以为你失去一个为你撑伞的人,其实分开后才发现,你的世界根本不下雨。能折磨你的,从来不是别人的绝情,而是你心中的幻想和期待。”
这句话忽然从辛睿的心里冒出来,她也不知道为何会突然想到弘一大师的名言。张岑当时不就是这样为我撑伞的人吗?可最后呢?还不是形同陌路,再也不见?!辛睿盯着天花板,又想到那些在一起的美好时光,一股落寞与惆怅再次爬上心头。
辛睿忽然拿起手机,久久盯着屏幕上“张岑”这个名字,或许下午的遇见是上天的安排,彼此失去联系二十多年,完全形同陌路,但在一个毫不起眼的下午,彼此遇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