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树侠詩歌

初夏
 
且把这五十里山川盘点完
找一片干净的白云坐下
在群山亮出身影之前
抖落天边最后一粒星子 
 
和风吹拂着油桐花
将暖的含义延伸至青翠的竹林
 
山岭把一朵朵野蔷薇挂满全身
在自己的另一面 
制造瀑布和流水 
  
鸽子飞过来，飞得那么低
我却要把心提到半空去
 
看一朵云靠近另一朵云
看一朵云离开另一朵云
 
 
山上人家
 
终于和你抵达，这旷野
一条干净的小路，用遍地的野花
认证了一座村庄住在白云里
是多么幸福
 
辽阔的尘世，山风如此纯朴
吹开了野草莓四个花瓣
也吹开一对蝴蝶交叠的翅膀
 
玉兰花缓慢地白着
几只麻雀在倾心交谈，只一秒
它们就坠进了明亮的、绿色的河床
草地重新变得安静
 
寺庙悬在对面的山巅
钟声隐约响起
给我们慰藉，并送来遥远的福音
 
炊烟从屋顶出发，带着粮食的味道
而屋顶之上，正有人走下来
在泥土里深深弯腰  
                                  这条小路我要一直走至尽头
我要把世间的好年华
赋予这个村子里的人们
赋予一畦麦苗和金黄的菜花
 
虚构 
 
居巢路此时空荡无人
含笑在叶子间摇晃香气
放肆的举止略露春心
 
我在你北方的雪里走来走去
许多只白蝶同时打开翅膀 
晶莹剔透，恍惚间
如同逼真而动人的私奔
 
一只鸟叫着
这忘情的歌声充满无知的快乐
恰如神的到来，脚步那么轻盈
 
我带着春草一般鲜嫩的心情
在方圆一寸之地 
拔掉篱笆上的荆棘
 
天上第一粒星子已经亮了
我等的那个人就要回来
 
欢喜
 
走进这僻径
荒草流水般围拢过来，双脚消失了
我没有迈步
任巨大的金色的河流
推着我，一点点向前
 
在山坡的另一边，遇上几朵野蓼花
这繁花中的穷人
头顶乌云，甩着一袖子清风
像形貌清癯的你，从远方走来
 
我满心欢喜，又略带张皇
像个贪心的粮食贩子
又往大米里掺了一把黄沙
 
消失
推土机又搬走了田野的一部分
在一堆废墟里
油菜开花了，豌豆也开花了
 
蜜蜂在突突突的轰鸣中
用小小的嘴，吮吸着自己的甜蜜
 
野樱花仿佛赚了更多运气
她放弃对一只蜜蜂的追逐
在风里摇晃着，照着水的镜子
 
春天真美啊，可是不能阻止
一只钢铁锻造的手
伸向这些无知而柔软的事物 
 
颂嘉湖的风
 
颂嘉湖的风又吹过来
这条土路，对我们展开金质的绸缎
 
走在去年来过的地方
湖水已浅下半截，露出一部分石头
其中有一块，还安放着曾经的笑声
山坡将夕阳背在身后
在眼前巨大的阴影里，有多少人不见其踪
 
 
一条山谷之外的回响
被红嘴鸟急切地提起
柔软的橘子滚落一地
 
我感激这世间有你
我感激生活的浩淼，而内心寂静——
 
后山
我和你来到后山
四周空寂
除了飞鸟再也没有谁经过这里
 
松林站在山顶
在秋风里， 松针一根根掉落
突然间，有不可疗治的颓败
 
柳树将自己遗留在山脚
把最后一片叶子卸掉后
静等溪水卷走生活的泡沫
 
顺着枯草倒伏的方向
我看见蚂蚁们抬起只僵硬的虫子
它们勇士一般奋力地走着
 
这庄重的仪式，这无声的伤悲
仿佛林立的墓碑也无法容下
 
 
望乡 
青冈树伫立荒原的姿势
让我重新返回春天
 
豆娘飞过稻田，原野繁复的绿
以及低矮的黄昏
都和我成为近邻
 
一条河顺着夜色走去
另一条河停留在我的眼眶
伸出透明的双手
在河水转弯的地方
我把你关进黑暗的栅栏
 
月光在背后打探我的历史
贫寒的经历在这张白纸上
成为隐痛
 
一想到这些
青冈树就会从土地深处，艰辛地抬起头
用她仅存的几片叶子
在我的身体里
注进酷似春天的颜色 
 
塔
 
初冬的松果落地时有啪啦的声音
并没有惊动住进墓地的人
 
它们栖身于水泥建造的塔
仿佛被施以催眠术
永远都在睡梦之中
 
而松子，也寄生于稚拙的松塔
在春风一吹时
它们便会挣脱枯朽
一齐走出黑暗的巢
 
它们用新生的自己
通知泥土之下的人：
春天来了，你们快醒一醒
 
一匹消失的马 
 
我看见那匹马走了
它眼神凄凉
 
而它来的时候
曾经有那么多赞美的词语
在我喉管里汹涌
 
我抚摸它月光一样的鬃毛
像对待孩子一样侍弄它 
 
我不知道现在它隐身何处
我只是想，在这个杜撰的故事里
你为何要扮演那匹马
 
我为何总把自己想象成
你日夜低头吃草摩挲颈项的石槽？
 
为你写诗
这个潮湿的黄昏
我又一次坐进寡味的生活里
与你倾心交谈
 
我一个字一个字地斟酌
像当年在陌生的宴席上
一滴又一滴 ，往你的杯子里
小心地 ，注酒
 
我的言语，相信有足够的温柔
但也不缺乏力度
我唯恐打不破你的沉默。
 
我把你年轻时的样子
和你现时的颜容
一遍遍揣摩、甄选
去掉青涩的棱角和锋芒，然后
在纸上，码来码去
 
最后，我用一行省略号
将通向你的小路重新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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