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局
董是 二〇二二年七月十二日。我手里擎着油枪,嘴里嘟囔了一句。我不确定坐在车里的客人是否听到了我的声音,我也忘记是否问过客人加几号油。通常这种违规操作公司是要被处罚的。上次孙大姐就是因为跟老公吵架结果忘了问加几号油,直接跟人家加了95#,结果导致人家顾客恼了,不依不饶,非要投诉她。她又是赔礼道歉,又是赠送玻璃水,抽纸,好说歹说,我们也过去陪着她道歉。我甚至让顾客把车停到旁边,给免费洗了一次车。这件事才算平息。事后大姐还特意给我买了一瓶牛栏山。在我的头顶,在每个加油设备的正上方,都有一个摄像头,摄像头呈六十度角朝下,正合适可以拍到。我们每次加油是有一系列操作规程的,类似于企业的什么“5S”,我们也有,有手势,有话术。比如,您好,请问您加几号油?这是第一句。随后再问一句,加多少钱?加完油,再问一句什么支付方式,然后我们像交警一样指一指加油的仪表,表示泵码归零,加油开始。遇到公司搞活动或者促销加油卡,我们经理也会强制要求我们推销给顾客,这种事情我一般是不太好意思开口的。我总觉着,我是一个技术工种,而非销售人员。当然,我没有一点不尊重销售这个职业,只是自我职业定位不同,况且,如果我愿意推销或者卖卡,我早去银行推销信用卡了,还用得着在这里风吹日晒,像一个加油站的交警,不停地打手势。只不过,这个手势除了摄像头例行公事地记录着,没有人在乎。没有人在乎,不代表可以不做。就像我刚才心里默念的日期一样,谁会在乎呢?哪怕我大声喊出来,客人也不会恼,他只会摇下车窗问一句,咋了,今天有优惠?我会摆摆手说,不是的,今天对我太重要,我要铭记在心里。客人会讪讪地摇上车窗,就像什么也没发生。 加油员的工作,对我来说也算学有所用。我中专学得是汽车维修。我喜欢唱歌。套用网络上一句流行语:不想当汽车修理工的歌手,不是一个好加油员。 加完油,我顺手从傍边抽出一包抽纸,轻轻拍了拍客人的窗户,他摇下车窗,我递了过去,同时递上了我的微笑,再搭上一句话:一百,怎么支付?他掏出手机在我的眼前晃了晃。我懂,微信。我说,往前走,这边不让扫码,我指了指头顶的摄像头说。他看了看我,又转头看了一眼摄像头,估计是想确认一下,是我故意刁难他,还是有人刁难我,我继而又把这份刁难转移到他身上。他显然有些不耐烦,我能听到他嘴里不加掩饰地吐出一个“操”字。当然这个字是叹词,不是动词。自从当上加油员,我慢慢变得耐心了许多。倒不是说只有加油员能磨练耐心,很多岗位都可以。但是我没有那么机会干各种工作,家里条件也不允许。我现在的工资加绩效是不到四千块。我妻子在超市当理货员,她的工资是不到三千。我们拢共不到七千。扣除房贷,杂七杂八,也是捉襟见肘。我说这些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表达,我没有能力。况且我如果真有能力,我肯定啥也不干,整天唱歌,哪怕不能当歌手。 我花了两千九百八,买了一张张学友演唱会的票。 其实,我买了以后就有些后悔,倒不是不想去了。主要是考虑回来以后怎么交代,确切的说,是怎么跟妻子交代。离婚倒是不至于,大吵一架,是免不了的。我也要做好这段时间,分床、分餐的准备。自己睡觉,自己做饭。这些在我来说都不算什么,可能她觉着是一种惩罚,那只是她的错觉。我知道她会哭,哭得很伤心。甚至会摔东西,她也不舍得摔贵重的东西,比如电视,洗衣机,冰箱。这些凭借她的力气可以砸坏。但是以我十来年对她了解,她不舍得。她觉着日子还要继续要过,班也要继续上。在她平静的时候,她也会坐在沙发上,安慰我,也在安慰她自己说,你喜欢唱歌,这件事我不反对。但是你也不能管咱们这个家吧。唱歌毕竟不能当饭吃啊。不过还好,比下棋强。 其实她说下棋的时候,已经是含沙射影在说我父亲。 自大我记事起,父亲就痴迷下棋。他棋艺十里八村都是出名的。倒不是说他的技艺高超。而是那份热爱。当然我说热爱,只能悄悄地说,不能让我母亲知道,否则她会暗暗流泪。甚至又觉着我站在了父亲这一边,在替父亲说话。母亲没有多少文化。但却没有因此吃什么苦头。 我家是谭庄镇上的,在农村来说,我们村也算是商业和政治的中心。靠近一级公路的路北,有一家麻将馆。但是父亲从来不去。在父亲眼里,赌博是粗俗的,下象棋反而能陶冶情操。所以父亲的战场都是在炕上、地上、院子里。支起一个小桌子、甚至铺上一张报纸。父亲虽然棋瘾大,但是名声还是不错的。主要表现在落棋不悔。俗话不是说,落棋不悔真君子。 父亲是棋场上的真君子。生活中的假丈夫。 倒不是说父亲男人那方面不行。否则怎么可能有我呢。说实话,我在慢慢长大以后,也曾怀疑过,我是不是父亲亲生的。论相貌,父亲是下巴尖,脑袋大,眼睛小,鼻子大,山羊胡。而我大眼睛,双眼皮,国字脸,牙齿整齐。微笑能露出六颗到八颗牙,不用刻意控制,主要是牙齿整齐,大小合适,排列均匀。不像父亲的牙齿,像他的头发一样稀稀落落。父亲身高一米六五,我身高一米七五,父亲皮肤黝黑,我皮肤白嫩。从样貌看,我跟父亲确实不像是父子。母亲跟父亲也不像是夫妻。母亲身高一米六五,皮肤白嫩。眼睛大而有神,说话轻声细语,看起来很富态。她自从嫁给父亲就没干过农活,这也不是说父亲多有本事,能宠着母亲,而是母亲不干。她不像村里其他的妇女一样整日围着灶台做饭,收拾家务。她不承担作为女人在家里要承担的任何一件事情。除了生孩子。 母亲有自己的事业,她在小观园当服务员。小观园是我们镇上的一家饭店。紧靠着麻将馆,也可以说麻将馆靠着小观园酒店。按时间,确实是先有的麻将馆再有的小观园,虽然是一个老板。老板是有眼光的,不仅有商业眼光,能看准哪个地段好,做买卖有人气。也能知道什么买卖在一起能相互带动。就像现在城市酒店饭店附近有KTV,是一个道理,吃饭饭唱唱歌。在乡镇酒足饭饱,打个麻将也是一种放松和消遣。农村人不兴唱歌,大家这点还是有自知之明的。普通话都没整利索,还唱歌。 我刚才说饭店老板有眼光,另一方面就是雇佣我的母亲。可以说,我的母亲把整个青春都献给了小观园。她在小观园的时间比在家里的时间都要长,她从服务员一直爬到了主管。也止步于主管,如果她会算账或者说她再漂亮一些,二者有一个能拿出手。我觉着她甚至能干到副总。说是副总,也是除了老板之外的一把手,一手遮天。老板应该是没有给我母亲缴纳保险的。工资我也不知道是否是按时发,父亲也不知道。母亲在小观园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累的时候她就回自己的房间休息。房间虽然小,但是很温馨。在我小的时候,经常去她的房间写作业。有一张写字台,上面摆满了各种小的瓶瓶罐罐、眉笔、口红横七竖八摆放在桌子上。 我小的时候,不喜欢母亲化妆,我总是有某种不洁净的念头。似乎在我眼中,涂脂抹粉都不是正经女人。别的女人我管不了,我只能管我的母亲和长大以后我娶到的媳妇(我小的时候我就确信我能有老婆,或许不止一个)。那就从我的母亲开始。所以每次我去写作业,我都会给她把眉笔当成铅笔在我的本子上使劲的画。因为作业本子的封皮相对比较厚,抗造。但往往换来两顿打,一顿是母亲,一顿是老师。母亲说我不尊重她,老师说我不尊重作业本。不尊重作业是真的,但是对母亲我是尊重的。只不过我不想让她把自己的美给别人看,包括她的老板。我希望她的美只给我的父亲看。虽然我的父亲即使愿意看。母亲也未必愿意画给他看。 父亲和母亲其实是不吵架的,毕竟见面的机会都很少。我后来慢慢懂得上班有白班和夜班。但是母亲似乎是整班。也就是不管白天和晚上,都是不回家的。我想,母亲真的不容易,很辛苦。不像父亲虽然整日把自己像庄家一样种在地里,但好歹他还有象棋。可是母亲除了守候自己日渐衰老的容颜,似乎什么也没有。想到这些的时候,我慢慢就容许母亲可以把自己残存的美拿出去,我也不再偷偷浪费她的眉笔了。毕竟可涂脂抹粉的日子会越来越少。 由于演唱会是晚上七点半。我要在七点之前入场。我这个人向来做事比较拖拉,不会提前。比如上班、开会、聚会,甚至拜年。我都是能晚一点尽量晚一点。但是有些事情我是积极的,比如相亲和这次演唱会。这是第一次,所以我只能把相亲和这次演唱会放在一起,起码在次数上看是一样的。 为了这次演唱会能安静充分享受,我提前把事情都安排妥当。首先是请假,因为我们的岗位是一个萝卜一个坑,每个人负责几个机位,倒不是说不能多看。也有上厕所闹肚子或者夫妻吵架顾不上加油的,我们都是顺手瞭望着。像母亲经常劝说我要二胎一样,说一个也是看,两个也是带。道理是一样的。我们一般也不去催促同事赶紧回来,记分记时的,都不计较这些。也都知道总有用得着别人的时候。比如今天我要去看演唱会。当然我不能坦白是去看演唱会。一方面同事会眼馋,另一方面他们会觉着我是败家子,本来就日子过穷得叮当响。还去看演唱会。这样老婆早晚会跟被人跑了。所以,我编了个理由,我说我姑父去世了,我要回去。实事是前段时间,姑父确实去世了,只是我没有回去。那么趁这次机会至少在理由上是站得住的,我再顺口说一句,不到六十岁,脑溢血。走得很突然,不过没什么痛苦。主管没有难为我。他只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早去早回。我点点头,充满力量,他可能误以为这份力量是他传递给我的。我没有狡辩,眼神也接受他的这份误解,充满感激。 我今天是早班上午七点到下午三点。 妻子也好安抚,我昨晚就跟她说,我们有个同事他的姑父去世了,周日的班让我替他,他是晚班。下午三点到晚上十一点。 她说,你不是晚班吗,怎么替。 我这才想起来,我这月确实是晚班,我们通常是一个月轮一次班。但是我的脑袋转的还是挺快的。 周日我们要轮班,我早班。 我还是能漫不经心地圆过去。她也没有察觉有什么异常。 说这话的时候是昨天早晨八点多,我下了早班回家在餐桌上吃晚饭的时候说的。其时,我已经买票了。买票的钱,我觉着有必要交代一下,主要是为了防止自己忘记了,权当做个记录,后续还要还给同事。票价是两千九百八百,我索性借了三千。同事问我借这么多?我说是啊,以前小时候,姑父对我很好,他去世了,我怎么也要多给点钱,给我姑姑。希望她后半生日子能好点。同事没有怀疑,因为之前我也借钱给他过,虽然不多,三百五百。我通过微信转账。我在花钱这一点上我确实不如父亲。 父亲和母亲各自是自负盈亏。父亲主要的工作是赶集,他骑上他的三轮自行车,黑色的。如果路上安静能听到父亲用力蹬车子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响声似乎是顺着车座的位置向下流淌,一直蔓延到地面。父亲穿着一双黑色的布鞋,在我的印象里没见过父亲穿皮鞋,也几乎没见过母亲在小观园不穿皮鞋。所以就愈发显得父亲的矮小。我小的时候也猜想,假如母亲能多一点时间在家里,像其他同学的母亲一样,整日围着院子而不是小观园,或许她也就不再穿皮鞋,又或者如果父亲的事业能在伟达一点,体面一点,也或许他能整日穿着皮鞋。这样至少他们在穿鞋方面是般配的。但是母亲没有做这方面的妥协,父亲也未曾作这方面的努力,我的记忆里,父亲的工作就是骑着三轮车,在每个集市上,摆摊下棋。 到了集上,他会在集的边上或者坡上,找一个靠近墙角的位置,不至于隐没,又不至于靠近喧闹。找一个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地势。父亲在棋盘的下面放一个尼龙袋,在上面放上棋盘,摆上残局。然后转身从车座下面的缝隙,抽出一支跟车子一样发出吱吱呀呀的马扎,自己坐下。他对面没有椅子或者马扎。这个问题我曾经问过父亲,在我还小的时候,小到自尊心没有露头的时候。父亲说,这叫心里战术,首先在气势上造成一种居高临下的感觉。实事是,哪怕父亲坐在地上,也能赢得胜利,顺带赢得十块钱。倒不是父亲的棋艺高超,是这个残局父亲了然于心。 很多时候,父亲一上午都等不来一个挑战的人。他很自信,甚至偶尔有挑战者过来迎战,他也是表现的极大蔑视,就差说你先把钱掏出来摆着。生怕输了赖账。当然这种事情也不是没有发生。有些人输了气急败坏死不认账。甚至会愤怒的把整个棋盘掀翻,骂骂咧咧从围观的人群,扒拉开。气冲冲走了。这时候,父亲只是象征性站起来说一句,输不起就别下。然后又坐下,顺手从兜里抽出一支烟,缓缓点上。不知道是烟劲太大还是有些困意。父亲往往会微微眯一眯眼睛,细微而短暂。 父亲勤于学习,父亲也自得其乐。 家里有很多棋谱的书,主要是残局。父亲脑子里有很多残局。他以前说他甚至能盲下。所谓盲下,就是不用看棋,在脑子里下。类似于珠心算吧。但是,我没有见过父亲真正盲下。估计是没有遇到这样的对手,又或许是这样的形式,显得过于草率,胜之不武。父亲爱下棋,却不是在赶集的时候,而是集散了。他回到村里。在地上、炕上、院子里,任何一切平坦的地方,只要棋盘放下不会一头高一头底。这时候他也不做马扎,而是席地而坐或者坐在尼龙袋的边缘,认真且专注,完全没有赶集时候的那么运筹帷幄,那么从容淡定。我也曾经在午饭或者是晚饭的时候,问过父亲,他的棋艺水平到底如何,如果参加象棋大赛能不能拿到名次,甚至有没有机会跟聂卫平一决高下。父亲没有回答,只是端着碗继续吸溜吸溜地喝着清澈寡淡的米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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