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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漂泊的日子里 文／尹延哲 须发皆白的丁禅行走在清晨的河堤上。从稍远一点的地方看，就像一朵大大的白花漂移在青草之上。泥土和草木散发出的芳香让他的心情放松和愉悦。他青衫的下摆被新鲜的露水打湿，上面还粘有几粒苍耳，以及被龙葵上的黑豆豆染黑的印记。一个肤色白皙的年轻人跟在他后面，是他的弟子柳无住。柳无住身上背着个行囊。行囊应该不太轻，他走上十几步，就要把身子猛地往上一蹿，以防行囊滑落。汗水，细如草芥，从柳无住的脸上朝外拱。光却在他的眼睛里跳跃，在他看来，师父的行囊里布满了花鸟虫鱼世态人情山川江河日月星辰，乃至整个宇宙苍穹。 丁禅是闻名当世的小说家，他博学睿智的宽广额头和善于生发创造的才能，吸引了数以百计的仰慕者纷至沓来，拜倒在他布满了灰尘褶皱抑或蟋蟀蚂蚱的长袍下。丁禅面对众人的好感，他总是显得很谦卑，笑而不语。他的笑安静而文雅，眼角的皱纹也显得深了一些。在他数千里的漂泊和数百人的膜拜中，他最终选择了柳无住。丁禅对柳无住说，人即使不名一文也可以给予别人。柳无住抬头看看师父，缓慢地点了点头。对他来说，这是一种较为婉转的尊重方式。 柳无住的父亲做珍珠生意，而他的母亲是银器商的独生女儿，柳无住先天命带金舆，不需再奔赴罗马。他衣食宽裕地趟过了童年少年之河，又在十八岁的时候娶回一位美貌少女。然在天地静寂月影婆娑之时，柳无住看着偌大的庭院和枕边美丽的女人，他总觉着少些什么。他长叹了一口气，他觉得这口气息飘出雕有“财源茂盛”和“富贵如意”纹饰字样的木窗，与外面的微风汇合在一起，在空旷的院子里“呜呜”地追寻着什么。 柳无住不知道的是，他的青年时代即将开始人生流向的改道。那是一个日头热辣的晌午，浪游到柳无住家乡的丁禅到一家食肆吃饭。那时的柳无住尚不认识丁禅。丁禅一边往嘴边送最后一小块儿面饼，一边往怀里取银两。他年纪大了，牙口不好，总是用牙龈去一点点硌食物，颇有几分鸡蛋碰石头的悲壮意味。干瘪的口袋让老丁禅的脸庞生起一抹红润。与李禅共一桌的柳无住为他结了账。柳无住又不忍老丁禅露宿街头，请他到家歇息一晚。 柳无住的父母妻子均已入睡。柳无住吩咐仆人安排一间客房给丁禅住。天色已晚，仆人简单打扫，铺展被卧，柳无住把一盏油灯点亮送去。丁禅请这个年轻人再叙谈片刻。谁知，这片刻的谈话竟一直持续到天亮。柳无住从老丁禅那里听到许许多多他从没听过的事情，他虽不缺吃穿但真没好好读过几卷书，也没走出过自己的小镇。柳无住竟完全忘记了时间，也丝毫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他只觉得面前有座高山矗立。当东方的第一缕晨曦升起，柳无住把油灯吹灭，连声唤道，师父，师父，请收下我。他觉得他叩拜在一座大山的脚下了。 柳无住背上丁禅的行囊，从自家走了出来，来到大门外的世界。他是用两天的时间说服了父母，说服了妻子。他对他们说，父母大人，娘子，我经的事和读的书太少。待我向师父学成后自会归来。 老丁禅拒绝了柳无住父母大部分的馈赠，只留了一点儿路上的花销。他们都不知道的是，其实丁禅年轻时比柳无住家还殷实，不同的是丁禅自幼嗜书如命。只可惜，后来……后来，老丁禅就不愿说后来了。 柳无住相信，从家门踏出第一步的那刻起，旧柳无住已然故去，新柳无住呱呱落地。老丁禅也对久居一地感到困乏和厌倦，要不然，他就不会选择浪游了。老丁禅对柳无住说，无论是小说家，还是画家、音乐家、以及世界上所有的“家”，都应该建立一个和现实世界比肩而立的王国，然后努力去超越现实世界，方能真正取得艺术上的成功。说到激动处，丁禅唾沫淤积在嘴角发着白光，飞溅到柳无住的脸上。丁禅脸颊颤抖，他的手也颤抖，二者表现出惊人的统一。他从包袱里拿出一部又一部小说。在柳无住的眼里，师父不仅小说写得好，字也写得好，是那种带小说家独特味道的书法。 孩子，看，这都是我写的，都是我写的。但是，没有一部让我满意。丁禅说着说着，有亮晶晶的东西在他眼睛里闪烁发光。柳无住看到，丁禅的眼睛不是一下子就潮湿的，那汪水是先从眼睛的最深处涌动到内眼角，然后再蔓延到外眼角，最后才灌满眼眶的。 丁禅一只手攥住柳无住的胳膊，先用衣襟抹了一下眼泪。他说，如今现实比小说更荒诞更魔幻，而我想要抵达的是——让小说无限超越现实。柳无住看到师父丁禅闭上了眼睛，右手放在心的部位。柳无住知道师父在思考，又进入了他自己的王国。 柳无住劝慰丁禅道，您老肯定行，而且我还要把您的衣钵传承下去。丁禅鼻子一酸，泪又要下落。他忍住了。他拍了拍柳无住的肩膀说，另外，我还想通过我的小说，让人心回归人心，让现实安放现实。 柳无住抬头看看师父，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丁禅觉得这个弟子没收错。从那天开始，丁禅读书时间和写小说时间都延长了许多，走的步伐加快了，去的地方也越来越多。丁禅说句什么，柳无住会立刻纪录到纸上。现在，老丁禅的眼睛已经花得很厉害了，需要把书捧到一处高而洁净的地方，他站在两步开外，对着书卷，或沉静不语，或捻须微笑，或捶胸顿足狂蹦乱跳，或低头掩面暗自垂泪。柳无住站在书旁，丁禅读完一页他就掀过一页。老丁禅想早日完成自己的愿望。柳无住则把丁禅用草书创作的小说，工笔正楷地誊写到另外的纸上。 师徒俩一直马不停蹄地追寻他们的理想。这天，他俩接连翻过两座山，穿过一片沼泽地，又走了十多里地，看到一条小河。他俩互相看着对方充满尘垢和汗臭的衣衫，于是看到了自己。师徒俩脱光衣服跳进小河。柳无住在河里洗干净两人的衣服，趁铺到河边石头上晾晒的功夫，在水里泡上一两个时辰。洗去身上的尘劳，听够老丁禅讲的一个又一个故事，师徒二人方才上岸。 又快到一座城镇了。离城门尚有五六里地，一群人在等他们。老丁禅游历日久，名声在外，大家还听说他收了个得力的弟子。正午时分，热浪滚滚，从大家站的地方看，师徒二人的脚下正氤氲着层层叠叠的热气，热气颤颤微微，像逶迤而行的波浪，从他们的脚底一直环绕到胸前。 莫非二人已位列仙班，其中一读书人打扮的人自言自语。 另一个紧挨着的书生接过话，或可，老者文曲临凡，少者神丰美俊。谓予不信，请看，二人衣袂飘飘，恰如踏祥云而来，伴晚霞而去。 大家伙儿围住师徒二人看了又看，他们不忍心去碰他俩的手或胳膊表示一下亲近，只是用眼睛一遍遍抚摸丁禅的花白胡须和柳无住的年轻脸庞，还塞给他俩一些馒头窝头烙饼大葱大蒜，还有自制大酱和瓜果梨枣。一个穿着红肚兜的小男孩儿送给柳无住一个草编蝈蝈笼。里面有两只快乐的蝈蝈，在烈日的暴晒下，它们叫得更欢了。老丁禅无以为报，临走给他们写了一些字。他的字也让人喜欢。柳无住看看师父，又摸摸小孩的头顶，一低头，从自己脖子上摘下小玉佛，看了看，又用手揣摩了揣摩，挂在了小孩的脖子上。大家伙儿把字捧在手心，瞧了又瞧，看了又看。随后小心地卷起老丁禅的文字，欣然而去。 寒暑易节，星转斗移，柳无住跟随丁禅已经有十年时间了。 老丁禅已是古稀之年，柳无住也年近而立。人们纷纷传言，现在老丁禅的文笔了得，他写下什么，笔下的家什物品器具景象，会一一呈现在眼前。其实，现在的丁禅已经陷入忧郁之中。在这个即将到来的冬天里，老丁禅像一只即将冬眠的小动物那样，变得敏感而忧心忡忡。 一天傍晚，天上飘着小雪，还稍微有点儿风，柳无住搀扶着丁禅，顶着风雪，行走在一个又深又长的胡同里。师徒二人还没找到歇脚的地方。东边的夕阳散发出鸡蛋黄的颜色，照射着被小雪轻轻覆盖坑洼不平的石头小路。就在两人走出胡同的时候，前方突然呼啦啦闪出一队全副盔甲手执刀枪剑戟的士兵。二人回转身子想原路退回，后面又围上来一群同样装扮的士兵。 哎，老头儿，跟我们回去，找你找得好苦啊。一个头儿模样的军官喊道。 丁禅说，军头，我小老儿与官军素无瓜葛，何以如此待我？ 军官说，是奉大王之命捉拿你。 我更不认识你们大王，丁禅说话时，白胡子一颤一颤的。哦，天哪，真是活见鬼，我根本就不知道你们大王是谁。 去了你就知道了，你这可恶的老头。军官把军刀从刀鞘往外拔了一下，军刀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军官接着把刀又送回了刀鞘。若再问，本军爷对你不客气。 老丁禅倒没在意军官的无礼，他正斟酌着用哪个词汇，来表现刚才军刀发出的那种声响，才能让语言更质感。 不许你们这样对我师父，柳无住冲到那军官跟前，想去保护丁禅，但他被两个士兵反扭了双臂，动弹不得。 这是一座庞大的石头宫殿，在宫殿的顶端，还建有六座塔楼，塔楼上有帐篷式的尖顶。丁禅从三十来岁就开始漂泊流浪，他去过许多地方，到过很多王国。时间一长，有些王国连名字都记不起来了。进入宫殿大门，天已经黑透了，士兵把师徒二人连推带搡弄进了小黑屋。这样，黑就更黑了。“哐当”一声铁链锁门的声音，刺破了夜的静寂，有几颗星星打着哆嗦。屋内满目漆黑，他俩透过小小的铁窗棂，看到月亮正抱着自己的脑袋在天空散步，发着惨淡的光。 第二天，大王是在一个很大的院落里见的师徒俩，圆圆的围墙又高又大。抬头望，上面应该就是蓝天，但今天一点儿也不蓝。大王冠帽上镶嵌着十几颗散发着紫、红、青、蓝色的宝石。他带的人不多，只有几个近臣和侍卫。大王气场强大，大院的空气好像凝固了。恐怕连雄鹰都无法穿越这种粘稠。 丁老头，你可知罪？惜字如金的大王终于说话。他的声音不高，有一丝寒意渗透到丁禅的脊梁骨。 大王，小老儿整日流浪漂泊于民间，而您深居王宫高居宝座，我从未曾与大王有过交集。还是希望让我出宫，以度残年。 大王以话语为绳索，牵引丁禅进入了回忆长廊：丁老头，先王在位时曾经收藏了你的几部小说。先王从不让我走出城堡，说是怕人暗害我。他还要求我读你的小说，说是担心凡人俗气玷污了我的水晶之心。我进入小说，被你的语言折服，然后深入小说的内部肌理，体察结构、情节，猜度人物的命运走向和最终结局。老丁头，平心而论，你的文章写的是好。你在文章里还说，我的王国是世界的中心。山河美丽，物产丰富，百姓富足，朝向世界的通道四通八达，甚至说在我们王国的那片海，可以到达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待我接过父王的权杖后，我经常带着贴身大臣，换上百姓的衣服出城。可每次访查都令我失望。我这才知道我治下的王国，并非世界的中心。还有，比我们强大的很有很多王国。老丁头，是你在纸上用文字构建的王国欺骗了我。你，是你的王；而我，却不是我的王。所以，我要以欺君之罪将你问斩。 柳无住听到大王要杀师父，他一扑楞身子，奔向大王，两个侍卫赶忙扭住他的双手，并卡住他的后脖颈。 大王，你读的那些小说，是我年轻刚开始游历时所写，对世界的认识尚很肤浅。丁禅说道。 在丁禅与大王说话的空当，柳无住趁侍卫不备，猛地挣脱他们，并抽出一名侍卫的刀，再次冲向大王。一名侍卫持剑朝柳无住的胸脯刺去，鲜血像梅花一样迸射到地面上。 徒儿，我可怜的徒儿啊！老丁禅扑倒柳无住身上，他探了探柳无住的鼻孔，他可怜的徒儿已没了气息。 侍卫们把柳无住抬了出去。老丁禅看着他离自己越来越远。柳无住如徒亦如子，十多年一路跟随他的画面，一帧帧浮现在老丁禅的眼前。他先是一滴眼泪流下来，接着一发不可收，泪水冲刷着他的花白胡子。他攥紧了拳头，狠狠地捶打自己的胸脯，发出“咕咚咕咚”巨大的声响。震得大院都有些颤抖了。 大王对老丁禅说，先别哭，待会有你哭的。我这还有一篇你未完成的小说，我给你点时间把他写完，了你一桩心愿。我也算是为你做了一点善事。你要是不写，我就下令烧掉你所有的小说，让你没有子孙后代——我听说你把文字看做自己的孩子。 丁禅把小说从头到尾翻阅了一遍。原来，这是在漂泊的路上遗失的一部小说。至于它怎么会在大王的手里，他不愿想。现在，丁禅决定先把结尾写完。 丁禅接过大王近臣递过来的毛笔，环视左右，他看到大王和他的臣都如泥塑的人像，麻木不仁面无表情，他在心里嘲笑着他们。丁禅阻止了自己要写完结尾的念想——不，结尾不续了。大王害死了我的徒儿，我就要让他空留遗憾。丁禅把毛笔蘸了浓墨，开始书写：“即使浩瀚的星空，亦无法盛放我对弟子的思念。疼痛，如燃烧的高粱酒炙烤吾心。失徒之殇，永驻我心……” 师父，师父，老丁禅突然听到上空有声音传来，像柳无住的嗓音。他仰望天空，看到柳无住正站在一片云上，两手挓挲着向他招手。柳无住还是那身衣服，只不过左胸上多了一朵硕大的红梅。 徒儿，你不是死了吗？ 我还要照顾您，还要传承您的衣钵呢。师父，我不能死。 丁禅又拿毛笔蘸了一下墨，接着写道：“一大团墨黑墨黑的云，来到大王的宫殿上空。一道道霹雳闪电穿过乌云，苏醒的血液，暂被轰隆隆的雷声按捺。雨，它掀开天空的帷幕，在闪电霹雳中嘶鸣，奔跑，起舞，它追击着光与声的脚步。在这场闪电、雷声和雨的交响乐里，一道天梯自空而降……” 起风了。大王和他的臣们被风吹得东倒西歪，沙石灰尘迷了他们的眼睛。闪电打雷下雨了，大王他们乱作一团，都顾不得管丁禅了。 天梯在丁禅跟前儿出现了。丁禅双手捧着毛笔，慢慢向上举，擎着高过头顶。他表情虔诚而庄重，把毛笔恭敬地放到了笔架上。丁禅的墨蘸得多了，笔尖儿上还有几滴墨水，正一滴一滴落到桌子上。丁禅奔向天梯的时候，他又朝毛笔仰望了几眼。然后，他快速在天梯上向上攀爬而去。 “侍卫，快砍断梯子。”大王声嘶力竭地喊道。此时哪还来得及。大王走下座位，仰头看着越来越小的人影，“弓箭手何在？射箭，射箭！”可能是慌张，大王的声音已变得有些跑调。 箭根本射不到了。风雨声雷电声越来越微弱，后来就全听不见了。天梯看上去也时隐时现。天放晴了，像一匹明净的蓝色绸缎。在天空蓝的衬托下，大王和他的臣们，依稀看到丁禅须发如雪的白，还有柳无住胸前那朵硕大的梅花红。两个人很快变为两个黑点，最后连黑点也不见了。就这样，老丁禅和柳无住便完全隐没于他自己营造的天空里了。（5416字）
作者简介：尹延哲，2022年开始由小小说创作转型为短篇小说创作。小小说曾经发表在《百花园》《小小说选刊》《天津日报》《小小说月刊》《微型小说选刊》等期刊，另有几篇小小说入选2016年-2022年中国小小说年度选本。是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 电话：15063582368 微信：15063582368 通联地址：山东省聊城市东昌府区柳园街道运河人家4号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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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8-29 21:07: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