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忧郁的夏天 作者:阿域
01 我永远忘不了十六岁的那个夏天。 那是我中考失利后第一次出门打工。第一次见到她的那天,天阴沉着,憋了很久的一场雨,酝酿了几天也还是未到。这会儿,突然起风了,大片大片的乌云从西南方滚滚而来。气压很低、很低,低到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人的心情也随着这气压低落了下来。 我百无聊赖地坐在店门口,瞅着这风云变幻的天空,大声都不敢出。里面只有老板冯姐和另一个店员在柜台旁板着脸,静默着。我们谁也不说话。今天不是个好天,不仅天气不好,生意更不好,竟一单成交都没有。 对于这家婴幼儿用品专卖店,今天的顾客就像那天上的云,风一吹刮来了一拨,呼呼啦啦地来了,我们一阵手忙脚乱之后,又浩浩荡荡地走了,没留下任何生意。 “干打雷不下雨!吓唬人行!”冯姐突然冒出了一句,胖脸上的肉一哆嗦。“这多少天都不下雨了,老天爷天天排兵布阵,就是没有真章!” 我只怯怯地看着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另一个店员大姐讪讪地接话道:“快了快了!早晚得下!” 风越来越大,五颜六色的垃圾袋被吹得一会儿向东,一会儿又向西,肆无忌惮地在人行道上流窜。这会儿,树木也开始剧烈地摇晃起来了,大颗的雨点猛地砸在了地上,行人纷纷惊呼着逃窜开来。 店门忽地一下被推开了,一位中年妇女走了进来。我见状赶紧迎了上去。中年妇女不好意思地冲我笑笑,说:“下雨了,我进来躲躲。” 我冲她点了点头,又重新坐回去。冯姐不耐烦地瞥了她一眼,没说什么,仍旧坐在柜台里发呆。妇女讪讪地冲她点了点头,就在店里走动起来。冯姐头微微转过来,瞥了我一眼,淡淡地说了声:“你去!” 我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于是站起身跟在妇女后面,看着她拿拿这个看看那个。 妇女身材敦实,个子不高,穿着也很普通。见我不远不近地一直注视着,她转过脸冲我笑了笑。我反而局促地涨红了脸。也许她也觉得尴尬,就先开了口说道: “我记得这个鞋子是不是打折的?” “是的,是特价的!” “我能不能先买了,拿回去给孩子试试,如果不合适再回来换?” “不行!那是特价的,概不退换!”冯姐在柜台上大声替我回答。我只得尴尬地冲她一笑。 “小姑娘,帮帮忙,可以吗?”她竟然小声地向我求起情来。 “对不起,我只是帮工,说了不算。”我慌忙用蚊子般大小的声音答她。 她冲我苦笑一下,也就不再说话,鞋子却一直拿在手上,不舍得放下,嘴里不知道是对我说还是对自己说:“这鞋挺软的,适合我家宝儿穿。” 我只是傻傻地跟在她身后,也不接话。这个时候一个熟练的店员是应该要说些什么的吧。我想着,努力地琢磨该说些什么,却又实在找不到话,就只好继续沉默着。 她踌躇了半天,才又对我说:“小姑娘,你给我留一下,可以吗?我家孩子睡醒觉,我就带他来试穿。” “留不住!特价货待会儿一上人就都抢了。”冯姐又远远地接了话。 女人手里托着那双漂亮的棕色小皮鞋,踌躇着。我立在一旁,同她一起沉默着。这时我注意到,她那布满皱纹的黝黑的脸庞上,却镶嵌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那双眼睛是如此透亮和特别,以致于和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似乎有些不协调。此刻,她正用那双大眼睛巴巴地瞅着我,里面竟包含一丝哀求和幽怨。我哪里受得了这样的眼神,自己先羞红了脸,只好赶紧低下头去,不敢再看她。 “可以吗?”她嗫嚅道。 不知怎的,我像被那双眼睛施了魔法似的,竟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她立刻用那双好看的大眼睛冲我表示了感谢。 一阵狂风过后,街上又恢复了平静。人们纷纷涌了出去,街上一下子又热闹了起来。女儿也走了。她出了店门老远后,我才回过神来,深深地为自己的冒失后悔。 冯姐冲着她的背影,在鼻子里发出了一声不屑:“这个人又没买是吧?回回都来问特价商品,从来没见她买过。” 我没敢把刚才的事说给冯姐听,只好偷偷地把那双鞋放到了货柜的最底层。一上午,我都伸长了脖子往街上看,心一直扑腾扑腾地猛跳着,唯恐哪位顾客发现了鞋子买了去,也唯恐那位大姐不来,鞋子又卖不出去。
02 狂风吹走了多日的阴霾,雨没下下来,天却晴了。已是酷暑时节,午后的太阳火辣辣地照在地上,加上原来下的一星半点的雨水,大地即刻变成了蒸笼。街上偶尔才有三三两两的行人走过,也一个个地耷拉着脑袋。 店里没有一个顾客,冯姐靠在后面仓房的椅子上打起了呼噜,另一个店员早偷偷溜了出去,只剩下我守在柜台。我也困得眼皮都抬不起来,不停地打着瞌睡。恍惚中,似乎看见有个人推门进来,于是我赶紧迫使自己打起精神,站了起来。 原来是上午来过的大眼睛女人。她还推着一个婴儿车。婴儿车里睡熟的孩子俨然已经是个大孩子了,车子都快盛不下他了。 “我带孩子来试试。”她笑着对我说,不知是兴奋还是热得,整个脸红朴朴的。 我赶紧把上午的鞋子递了过来。她喜滋滋地拿过去,套到孩子的脚上。这一折腾,原本老老实实的孩子,在婴儿车里挣扎起来。 “宝贝乖啊,姐姐陪你玩!”我赶紧拍着手去哄孩子。孩子睡眼惺忪地环顾着四周,并不看我。我把手里的玩具在他的脸面前晃来晃去,他仍一副茫然地上下摇摆着头。 “正合适!我宝儿穿正合适!”女人终于试完,高兴地对我说。 “那宝宝下来走走吧,穿新鞋喽!”我见孩子烦躁,就提议道。女人脸上却露出了一丝尴尬。 “宝儿还不会走路呢。” “啊,是吗?”我心里吃了一惊,嘴里就直接叫了出来。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我装作不懂地问她:“他几岁了?应该很快就学会走路了。” 女人叹了一口气说:“他已经五岁了。我们是唐氏儿,恐怕这辈子都不一定能走路了。你没看出来吗?他跟其他孩子不一样,脸上看上去就有点呆。” 女人的话让我惊呆了。她不像是在说自己的事,反而像说别人一样坦然自若。 “他是刚睡醒吧,平时肯定聪明着呢。”我故意这么说,想化解尴尬。 “不是的,唐氏儿天生愚钝。一辈子智商也就是婴儿的水平,没法跟普通孩子比。”看我一脸尴尬,女人竟冲我笑了一下。“你不用安慰我,也不用可怜我。我都习惯了,这么多年了,早想开了。” 她出奇地坦率,我却又心酸又难过起来,对她除了惊讶又多了一份敬佩。就这样,我们两个就攀谈起来,话题自然离不开他的孩子。 “他叫什么名字?” “我们大名叫苏明贤,小名叫狗蛋儿!老人说,取个贱名好养活。”听到这儿,我竟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流下来。 这时,婴儿车上的孩子突然狂躁起来,猛烈扭动着身体,嘴里还不停地喊着:“妈妈!妈,妈,妈!” “他会喊妈妈!”我惊奇地叫了起来。 “会喊!只会喊妈妈,其他的不会。这些年我就教会了他这一句话。”大姐边说着边安慰孩子。 孩子还哭闹个不停。她不得不弯下腰,想把他抱起来。她试了两次,用了很大的劲才把孩子抱在怀里。于是,她就一边拍打着孩子的后背,一边在地上踱起步来。孩子在妈妈怀里渐渐又安静了下来。 “他脑子不长,可是身子还是长的,再大一点我可就真抱不动了。我怀他的时候还好好的,产检什么都合格,可生下来医生就说不好。可那时,我又不能把他怎么样了。一开始,我不服气,一定要给孩子治好。我家条件原本挺好的,折腾了好几年,家底也花没了,孩子还是老样子。” 女人不等别人问,自己就从头到尾说给我听。“很多人让我别养了,放弃算了。可是,他毕竟是我的孩子啊,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喊我妈妈的人呢。”她说着,眼睛里闪烁起了泪花。“无论乖傻,哪个孩子不是娘的心头肉啊!你妈妈肯定也是最爱你的。都一样,别人的孩子是娘的宝贝儿,我的孩子,无论他怎样,也都是我的宝贝儿!他长不大,我就一直养着他。” 女人的声音不大,但她的大眼睛里却透着一副坚毅而明亮的光彩。这时,她正像千万个普普通通的妈妈一样,怀抱着孩子,给他轻轻哼唱着歌谣。她的脸上洋溢着一个母亲的满足和对儿子无限的怜爱。可谁又知道,这样的“普通日子”,她竟已过了五年,将来还有多少个五年等着她呢。 我的眼睛模糊了,心情一下子阴沉下来。女人推着孩子走了,我却在恍惚中度过了一个下午。我想到了那个被丈夫抛弃、独自养大我的人,那个给了我一巴掌、让我别管她叫妈的人。因为她的一巴掌,我才来到了这个地方。十六年来我可是从来没和她分开过一天啊。她就那么狠心,这么多天来竟没有一点消息。就像她说的,她是再也不管我了吧。 “出了这个门,你别管我叫妈,我也没你这个女儿了。” 我想起了她扬起的手和打在我脸上那响亮的耳光,还有从家里飞奔出来的时候,她那歇斯底里的吼叫。 如今,我的心为什么这么痛啊!不是说好,以后再也不见吗?不是说好,离了谁也能活吗?为什么还这么痛啊? 那晚,我哭得昏天黑地。
03 从此以后,大眼睛女人看到我在店里,她就会推着孩子进来。渐渐地我也知道了她更多的信息。 她家原本有一间效益不错的工厂,还有一个装修公司。为了照顾孩子,工厂疏于管理,盈利越来越少,后来变成赔本,只能变卖给了别人。现在,她夫妻俩个还只经营着一个装修队。好在她们夫妻感情稳定,夫妻两人商量好了,无论怎样也养着那个孩子,他能活到什么时候就养到什么时候。即使条件不如从前了,她也从不委屈孩子,给孩子吃的、用的都是最好的。当然,买的是打折的。 于是,我们店里有了特价的东西,我会第一时间通知她。她成了我们店的常客,在店里买了许多特价的纸尿裤和衣物,是明明常年需要的。可是食品,即使是临期食品,她也是不肯买的,再便宜也不要。 “他不会说话,可我也不能给他吃不好的东西。别人家孩子吃什么我们就吃什么,他们有的东西我们也要有。” 对了,我管那个孩子叫明明,不忍心叫他狗蛋儿。 明明来时,我不大敢看他。其实,我看他,他也看不到我。因为他好像总是在游离,总不能好好的看着你或者听你说话。每次,他只是在婴儿车里坐着,或睡着或抽搐着。 别看他什么不懂,可是,有一件事却是明明最明白的。他不痛快或者有什么要求的时候,他就会喊妈妈。 “妈,妈,妈!” 他喊妈妈的声音,总是那么尖利而急切,凄厉而绝望。女人听到他的叫声,每每都是赶忙赶来,急急忙忙地推着他走开,不让我们看着。有一次,她又匆匆忙忙地推着明明离开后,停在了绿化带的树丛中。在树丛的缝隙里,我明明看见,明明在婴儿车上打着滚,扬起的两只胳膊一下一下地打在女人那苍老疲惫的脸上和身上。 难怪她的脸上和胳膊上总是有抓痕了。明明不知道,他的身体逐渐长大,而妈妈却已经逐渐老去,他一个不经意的动作,对妈妈却是伤害啊。 我看得眼眶红了,不知何时过来的冯姐竟也跟着落了泪。“造孽啊!”她喃喃地说,胖脸上布满了乌云。 有一天傍晚,女人又来了。这次她没带孩子,却红肿着眼圈,像是刚哭过。顾客很多,我只和她打了个招呼就忙去了。她也不吭声,就一个人站在门口发呆。那双大眼睛里像是起了一层雾,不再明亮,不再有一丝光彩。冯姐在柜台里递了一张凳子给她,示意她坐下。她就原地坐下发呆,直到我们忙完凑了过来。 没等我们问,她就先哭了。她告诉我们,今天本应该是她家装修队聚餐的日子,可是好好的一桌饭菜却被她掀翻了。 “这些大老粗,平时他们取笑我儿子,叫他傻子,我统统都忍了。既然我们已经是这样了,不能不由得人说。可是,这次……”大姐边说边哭了起来,她用那粗糙的手抹去眼泪,又擤了一把鼻涕,继续说道:“他们竟然劝我男人给孩子想办法!给他出主意,说什么吃药、服毒……”她哽咽着再也说不出话来。 “他们就当着你的面这么说?” “嗯,”她好不容易忍住了眼泪,点了一下头,说:“是!他们早就给我男人出主意,让他跟我离婚,这我都不生气。可这次……他们是剜我的心啊!我……我把桌子掀了!我……我花钱请他们吃饭……我……喂狗也比喂他们强!” “这些挨千刀的!”冯姐大声骂道。“咔嚓”一声,她把手里的笔掰断了。 我惊讶地说不出话来,只能陪着她一起落泪。女人哭够了,又犹自发起呆来。最后,她没和任何人打招呼,起身径直走了。 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我们谁也没说话。天慢慢地暗下来,我们谁也没去开灯。 “还真不如……” 半天冯姐才突然发了声,后面的话却又被她咽了回去。 “冯姐,要是你,你会怎么做?”我恨恨地逼问道。 冯姐只是摇摇头,又重重地叹息一声。我“啪”地一声,开了灯,灯光刺激地我睁不开眼。等我再看冯姐时,她紧闭着双眼,胖脸上流淌着两条汹涌的河。 “我也是个当妈的啊!”冯姐喃喃道。
04 打那之后,我在街上远远地看见她们母子就早早地躲开。不知为什么,我真怕见到她。见到她,见到明明,我会很难过,难过到我自己无法承受。 一开始,是我特意躲着不敢见她。时间久了,她竟像知道了我的心思一样,也没有再来找我。可我又忍不住迫切地想知道他们的情况了。每天,我都伸长了脖子,在店门口经过的人群中搜索着她的身影。 冯姐也和我一样,可是在店里我们竟谁也没有再提起她,还有那个孩子。在又怕又难过中,我度过了那个忧郁的夏天。最终,我还是逃了,逃离了那个城市,那条街道,那段往事,老老实实地回了家,回到了学校,回到了妈妈身旁。 如今,走在街上,每当我看到一个母亲和她的儿女在一起,我就会想起那个夏天,想起那双透亮的大眼睛和那个孩子。 不知,她是否还依旧推着婴儿车,每天在那条悠长的街道上走过呢? 有的时候,我分明听到了明明用普通孩子那种甜腻的声音喊着“妈妈”撒娇,分明看到明明亲热地搂着妈妈的脖子,在她那黑黝黝的脸上亲了又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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