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意谜

蝉意谜  

作者：潘少华

    盛夏已经开始，太阳离地面很近，好像抬脚就能抵达它的圆心。这时候，太阳颜色彤红，照在脸上烧灼般的烫。风和云也被烤化了，空中剩下纯净蓝。

    在季节分明的烟台，夏的炎热很短暂，因为秋风来去太快，之后便要花钱买热，才能安适过冬。于是我格外珍爱夏日时光，尽可能多地欣赏夏日风景。

    早晨，我搭了青青的车子去办公。青青把车放在远处的泊车位，我们就开始步行。

    人行路上，树荫斑驳，鸟鸣叽喳，有很多种鸟躲在树叶间唱歌。

    青青弯下腰，捡起一只知了猴，放在手掌心，端详着说，别的知了猴早就爬上树，变成蝉了，你这懒家伙，现在才从地下钻出来。

    我知道，知了猴生长在树林里，要在夏日雨后的夜晚拿着手电筒才能捉到，怎么会在晴朗的人行道上呢。我好奇地看向青青手中的知了猴。它与正常的知了猴一样，土黄色，胖得没有腰身，两只黑葡萄般的大眼睛幽怨地睁着，不眨，不转，也不与人对视。它可能很委屈，像猴子一样蜷缩在青青的手掌心。

    我突然感觉它是一个有灵魂的生物，青青的手掌不该是它呆的地方。我想让青青放了它。

    青青说，邻居家的小孩爱吃知了猴，回去要送给那小孩。

    我急忙问青青，如果给了那小孩，这知了猴是不是就被吃掉，不能变成蝉了。

    青青说，当然了，那小孩就爱吃炸的，炸熟了它怎么变蝉。

    我默然。知了猴要在地下默默生长很多年，才能爬上地面，蜕变出薄薄的蝉翼，飞到树叶间唱歌，就像写长篇小说的作者，要经过很多个年月的孤独笔耕，才能完成一部可供阅读的作品。

    我对青青说，先别送人，把它放回树上，让它变成蝉吧。

    青青说，这是害虫呀，它祸害树，就应该把它吃掉。

    可我还是佩服知了猴成长过程的坚韧，终究不忍。我挖空心思，想出一个理由：虫子都有天敌，咱们放了它，让它和天敌去战斗行吗。

    青青说，它的天敌是人类。

    我顿时无语。现在，青青和那小孩就是这知了猴的天敌，我还能说什么呢。

    过一会儿，青青又捡到一只知了猴的壳。她拿着那个壳，又说了很多关于蝉的故事。

    我非常羡慕青青。拥有一只壳是不会犯错的，那么我也拥有吧。我低着头，一路找寻。

    青青见我躬腰驼背的样子像个知了猴，感觉好笑。她说，捉知了猴也需要天赋，她能够在夜晚不用照明就捉一袋子。

    我更加觉得青青了不起，转念又问她，你捉到的一袋子知了猴都弄哪去了。

    青青说，都送给邻居家那小孩了，直接就炸熟吃掉了。

    我的心瞬时黯然，看看知了猴黑幽幽的大眼睛，觉得它在伤心。它经历那么久的暗黑蛰伏，终于见到世间的光明，如果知道见光就等于死亡，它一定不愿意来到这世上。

    我决定救下它，让它拥有完整的一生。

    我对青青说，我们和它多玩一会吧。

    青青爽快地说，那你拿着它玩玩吧。

    我赶紧把知了猴放到手掌心。它的身体凉凉的，脚爪无力地抓挠着，像个放弃抵抗的俘虏。

    青青急等着我归还。她把知了猴拿回去，对我说，快点走，早早办完事，送给邻居炸熟它，晚了它变成蝉，就没营养了。

    我长叹一口气。世上的知了猴千千万，只有这一只与我有了握手之交。想到这只知了猴要进油锅，我的心无比疼痛。我该怎么办，为了救这知了猴而夺一个小孩的美食，还是眼看着知了猴失去完整一生而不顾呢。我尽量地慢走，为它争取多活一分钟也是好的。

    青青还在给我介绍油炸和烧烤的不同味道。

    我问青青，这知了猴刚爬到地上就被吃了，它会不会觉得生命短暂而不甘心。

    青青说，你想多了，这只是个普通的虫子，它在地下活了很多年，到了地面就要变成蝉，蝉只能活七天。而且，它错过了最佳蜕变时间，不太可能变成蝉了。

    我说，咱们试试吧，说不定它能褪下壳，长出美丽的翅膀呢，直接把它吃掉真太可惜了。

    青青犹豫了一会儿，决定把知了猴送给我。

    我的心狂喜，急忙伸手接过。这一次，知了猴安静呆在我的手掌心，让我感觉到它心脏跳动的韵率，沉稳又均匀。

    青青说，假如这个知了猴能变成蝉，必须把脚爪扎稳，否则褪不下壳就闷死了，你可以把它放在纱窗上，它抓着纱窗就能使上劲儿褪壳。

    我得了经验，高兴地带着知了猴回到家。这样便安全了。我长舒一口气。把知了猴放在手机屏幕上，让它体验一会儿玩手机的感觉，然后把它放到了纱窗上。

    我看了很久，它只是在纱窗上静静地趴着，并不褪壳。

    我无暇等候，心想它能活下去便好，是否变成蝉不重要。我回到办公桌，安心去做事情了。

    几个小时后，我回到窗前，看到纱窗上站着一只美丽的大虫，它皮色淡绿，透明的双翅像曳地长裙，在阳光下闪着七彩光，使我的窗子像公主的殿堂，明亮辉煌。它的身旁，紧守着一个知了猴的壳。它和壳并排站在纱窗上，静立不动。

    蝉，我的知了猴蜕变成美丽的蝉了。

    我欣喜地伸出手，要把蝉捧到手掌心。

    蝉的脚爪毛茸茸，紧紧抓着纱窗，就像扎在皮肤的毛孔之间，坚决不松开。这像月亮留恋夜空，树根留恋大地，蝉留恋自己的旧衣服吗。如果强行拽，会伤到蝉的脚爪。我想了想，把手指放到蝉的脚前，等待蝉自由攀爬。

    果然，蝉缓缓伸开脚爪，爬到了我的手上。

    我把另一只手也放上去，直到蝉所有的脚爪都离开纱窗。我高兴得不知道怎么玩。只是看着蝉在我的两个手掌之间爬行。

    蝉爬得很慢，因为刚出壳，力气很小，还不会伸展翅膀。

    我把蝉放到窗台上，让蝉好好休息。

    蝉试图飞起来，却跌到地上，背靠着地板，翻不过身了。

    我急忙把蝉捡起，重新放回纱窗上，让蝉守着自己的壳。

    蝉便安静呆着了。

    我兴奋地把这好消息告诉青青。

    青青说，祝贺你把知了猴变成蝉，它已经没有食用价值了，你把它放飞吧。

    我说，蝉还不会飞翔，放飞就饿死了。

    青青说，不放飞才会被饿死，蝉吃植物的汁液，放到树上就可以了。

    我想了想，西瓜也是植物，西瓜汁应该比树的汁液好吃，那我可以养着这只蝉，让我的蝉比树林中的蝉都胖。我把蝉拿到厨房，放到一块西瓜瓤上。

    蝉趴在西瓜上，就像一位含羞的少女，静静呆着，长长的吸管紧贴胸脯，并不进食。

    这时候，蝉的颜色稍微有一些转黑了，眼睛更加明亮。

    想到蝉的寿命很短，我的心无限忧伤。如果蝉真的只能活七天，我一定要留下它来过的痕迹。我拿出手机，给它拍了很多张不同角度的照片，做成一个小视频，收藏在相册里。

    我等待蝉吃饭，等着看蝉长胖的样子。蝉却一直不吸食西瓜的汁液。我怕蝉被饿坏，决定按照青青的建议，把蝉送到树枝上。

    这时候，天空下着绵绵细雨。我又开始担心。假如雨水淋湿蝉的翅膀，它还能飞翔吗；如果它飞得不够高，会被坏人捉走吗。

    最终我决定让蝉飞到天空，接受它应有的宿命。

    我穿上雨鞋，打开雨伞，用掌心托着蝉，走出了门。

    蝉开始挣扎，在我的手里乱爬。我握起手掌，它就从指缝往外钻。我回身找到一个塑料袋，把蝉拎起来。

    到了小区公园的柳树旁，我把蝉从塑料袋里拿出，放到了树上。待到蝉的脚爪都抓住树皮，我松开手。

    蝉变得欢快起来，迈着脚爪，缓缓往树顶攀爬。

    我希望蝉能飞起来，去找可口的食物。我把手指放到蝉的翅根，轻轻碰一下。

    蝉扑棱一下就展开翅膀，飞在了空中。

    我突然有些后悔，想要它留在这棵树上，不要远行。或许它如我一般深情，不舍分离呢，那样我就天天到这棵树下来看它吧。

    蝉发现了我的动机，快速飞向远方，眨眼便看不到踪迹了。

    我望着细雨蒙蒙的天空，感觉世界也变得寂廖。拿起电话，把这件事儿告诉了青青。

    青青问，是公蝉还是母蝉，唱歌了么。

    我说，我不懂，没听到蝉唱歌。

    青青说，母蝉都是哑的，公蝉会唱歌，只要摁一下它肚子上的发声器，它就唱起来了。

    我说，蝉已经飞走，摁不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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