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旭站在窗前,远远眺望。能看到前面拥堵的车,也能看到远处货轮滚滚。处长还算通情达理,知道大家已经按耐不住心情,走到财务室说,大家没事情可以早点回家,说完转身离开了。 既然处长已经发话了,大家也不客气,开始稀里哗啦地收拾东西,很快,一个个都走光了,只剩下柳旭,他却迟迟没有要走的意思。不是他多热爱工作。他实在不愿回家。他起身去了一趟卫生间,办公楼是南向,北边是走廊,整个办公楼坐落在山脚下,等他回来的时候,发现整个走廊静悄悄的。估计整栋楼的人全走光了。迎面碰上了处长,处长扶了一下眼镜说,怎么不赶紧回家?他笑嘻嘻地说,马上就走。 远离开了闹市, 幸福的是默默无闻, 我租一所朝阳的小屋, 三个朴素的房间, 没有国外的地毯 小窗对着开心的花园, 还有稠李花争艳; 浓郁繁茂的桦树枝 甜香温柔的紫罗兰间 一股欢跃的清泉 避开了人的眼睛, 柳旭喜欢读诗,上大学时,他参加过诗歌社团。毕业后,他应聘到了交通打捞船队,在海上打捞救援,那时他有大量的时间读诗。 他回拨了过去。 我正准备回去,说完,挂断了电话。还没等放下,又响起来了。 你是不是有病?我还没说完你就挂电话?着急去死?孙艳在电话那头咆哮,声音锐利,像一把匕首。 你以为,你以为,一天到晚你以为,你以为世界都是围着你转。孙艳恶狠狠地训斥。 说话,哑巴了? 孙艳气呼呼地挂断了电话。 回到家,已经是晚上七点了。女儿正趴在茶几上玩叶罗丽。那是去年过生日的时候给她买的,为此还跟孙艳大吵一架。之前女儿一直说想要一个叶罗丽,因为太贵,她一直没舍得买。他对女儿说,等过生日爸爸给你买一个。女儿很兴奋,说,真的吗?抑制不住喜悦转过头,挽着孙艳的手臂说,爸爸说要给我买叶罗丽,太高兴了。 果然,孙艳大怒。 不一样,这是正版的。柳旭试图解释。 女儿上二年级了,平日里对她的陪伴太少,柳旭觉着惭愧。对于女儿的教育,柳旭没有过多干预,每次在这个问题上,他们总是意见分歧,他只想让孩子健康快乐成长。而孙艳却想让她每方面比其他孩子都要优秀,这样一来,孩子累,自己也累。每天回家,孙艳便会把满身的怒火转移到他的身上。 没有,爸爸自己煮一碗面,柳旭望着女儿说。 这么晚还吃,就知道吃。孙艳从卧室出来,抱怨说。 明天我要请姨夫吃午饭。孙艳敷着面膜,看也不看柳旭嘀咕了一句。听口气,不是商量,是通知。 有什么好去的,你写的再好能当饭吃?一天到晚不务正业,你的心思多用在工作上,多巴结你们处长,也不至于混这么惨,真不嫌丢人。 嚷嚷什么,你想打我?来来,过来打,你真是长本事了。孙艳撕下脸上的面膜,指着头说。打死我算了,你们老的小的,没有一个争气的,我真是活够了。我真是瞎了眼跟着你。说完她起身回到卧室,门狠狠被关上了。 看着女儿伤心的样子,柳旭一把抱过女儿说,不吵,爸爸妈妈不吵了。 柳旭拿出手机看了一下,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他编辑了一条短信:我明天中午临时有点事,我想早点过去,行不行? 大学毕业以后,他时常去左老师家,给她看自己写的新诗。 每隔一个月他会去拜访一次左老师,听听她的意见。 左老师比较怪癖,至今不用微信,只用短信,像歌手李健和作家迟子建。她不想让自己的时间碎片化,更不想被抖音这些娱乐工具侵占自己的私人空间和时间。 柳旭昨晚失眠了,从三点多醒了以后,便睡不着了,失眠对柳旭来说是家常便饭。他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失眠。吵架是常态,这种吵架已经无法在他心里留下痕迹,甚至转头便忘记了,他不记恨孙艳,也不厌恶。爱和恨都是浓烈的感情投入。他都没有。 谁在安逸中行乐, 和小爱神厄洛斯, 谁在僻静的角落, 信步随意闲游, 随自己意愿吃喝, 没有人把他打搅, 有人说阅读是一所移动的避难所。他觉着很有道理,每次拿起书,自己会进入另一个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他自由自在。而现实的世界,他却活得很窝囊,不管在单位,还是在家里,或者人情世故,他觉着自己是那么得格格不入。 他匆忙起身到卫生间洗漱,他准备八点半左右到左老师家,然后呆两个小时到十点多,再坐公交车去吃饭。时间上肯定来得及。 到左老师楼下,他看了一下手机时间,九点,还行,不算太早,也不算太晚。左老师已经退休了。这么多年一直独居,她之前告诉柳旭自己睡眠不好,一般睡到四五点。他拨通了左老师电话。 嗯,早就醒了,你到哪了。左老师问。 这么多年,他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称呼她老师,现在变成亦师亦友。他会跟她谈论文学、历史、哲学,谈论音乐、书法。也会跟她谈论家庭琐事、谈论工作中遇到的困难,也会在一些人生大事或者抉择的时候,听听她的建议。她算是他的人生导师。 当时她教柳旭的时候,是初中三年级。从她嘴里柳旭知道卡尔维诺、卡夫卡、黑塞、奈保尔,也知道了王小波。而且记得有一天下午的语文课,左老师在课堂上给他们朗读王小波的《一只特立独行的猪》,引得同学哈哈大笑,现在想想,幽默的背后,有多少无奈和悲凉。 吃了。柳旭接过豆浆。 左老师洗了一些水果摆在茶几上。柳旭掏出手机,用短信转发了他最近发表和写的几首诗,给左老师看。 今天因为要中午之前请姨夫吃饭,这件事一直压着柳旭,他怕迟到,孙艳会当着客人的面奚落他,让他难堪,所以聊了一会,他起身要告辞。 左老师的生活很充实,几年前她离婚了,这么多年一直一个人生活。独居的生活非但没有让人觉着凄凉,反而让人羡慕。每天时间安排满满的,打太极拳、游泳、弹古筝、户外摄影、写小说、自驾游。 回到家,孙艳和闺女都不在家。他关上门,把挎包丢在沙发上,外套也丢在沙发上。这样的行为,如果孙艳在家,他不敢这么做的。一进家,只要不脱掉外套,孙艳立刻会讽刺挖苦,说柳旭野蛮,脏,外边那么多细菌。他更不敢衣服随便丢。所以,孙艳不在家,他才觉着自由。他去卧室又翻开《普希金诗集》。 我的光明,我的天赋, 如同晴空闪光的眼睛, 袅袅婷婷的身段, 看,她已歇在我的膝上, 她把她热情的酥胸 双唇紧贴着我的双唇, 眼睛里含着泪花!…… 醒来一看时间,十点半了,从左老师家出来时孙艳把地址微信发给他了,当时他查了一下高德地图,大概三十分钟的车程。 总算等到了36路公交车,从福山开往莱山区。今天去左老师家,本来他想说一下自己和孙艳的事情,还是咽下去了。他想离婚,这个念头越来越强烈。没有其他原因,他厌倦了这段婚姻,想逃离。像个牢笼,紧紧束缚着自己。他知道,左老师不会支持他离婚。她也不会劝说他好好珍惜之类的话,毕竟她是榜样,离婚的榜样,虽然听起来不光彩,但活得很充实,又有什么理由不让柳旭离婚呢。 又过了五分钟,孙艳回过来语音,问他到哪了。他说下车了,但没找到地方。孙艳说,就知道你找不到,你除了吃饭睡觉什么也做不了。说完,给柳旭发了一个共享定位。柳旭按照共享的位置,找到了这家饭店。在马路旁的一个厂房。进去以后环境不错。墙上挂满了书法和画。柳旭站着看画,画得很好,是文人画。他喜欢文人画,但不喜欢娇柔的文人画,喜欢寥寥几笔的写意。他除了读诗,也经常在微信,看老树画画。他喜欢这种随意,喜欢这种身在闹市,心却在乡野的飘逸感。 柳旭没做声,跟随她进了包房。他先跟姨夫打了个招呼,寒暄了几句,然后坐下。看着桌子上的残羹剩饭,真是没有等他,也真没把他当外人。 柳旭看了一下桌子上的菜,确实没有自己喜欢的。他拿起菜单,准备点菜。 柳旭手里拿着的菜单,有些尴尬。放下也不是,不放也不是。他想起身离开。 算了,我也不饿,早晨吃多了。柳旭边说着,边夹起几根土豆丝放到碗里,搅拌了几下。 吃完饭,送走姨夫。孙艳说要去商场逛一逛。柳旭说,点累了想回家休息。孙艳压根没打算让柳旭陪着去。女儿看了看柳旭说,放心吧老爸,我和妈妈会给你买东西的。柳旭笑了笑说,还是闺女心疼老爸。虽然嘴上这么说,柳旭心里是不喜欢孙艳给自己买衣服的。不是怕花钱,是款式自己根本看不上,要么太艳丽,要么太花哨。他喜欢简单素色的上衣和裤子。孙艳总是说他老气横秋,三十多岁看起来像四五十岁,没有一点青春活力。要啥青春活力,柳旭觉着自己似乎从小就没有潮气蓬勃的时光。孙艳喜欢时尚,虽然没有钱没名牌,但流行什么衣服,孙艳很在意。 孙艳冷笑,就你这个熊样子,还租三室一厅,你有钱? 每个月多花一千多,就为了租一间房子空着?你真是大款。孙艳还是不肯罢休补充到道。 这几天,孙艳看好了夹河新村的一套房子,六十八万。她催促柳旭回家跟爸妈要钱。柳旭虽然嘴上应和着,却没有行动。 晚饭时,孙艳带着女儿,大包小包回来。女儿兴冲冲地走到柳旭跟前,讲下午去的地方,拿出孙艳给她买的衣服,一套浅蓝色的连体裙,胸前有一个可爱的卡通熊图案。看来,女儿很喜欢。 回家。柳旭语气平和地说。 不是,回去看看他们。柳旭说。 我想带闺女回去住几天,她大半年没回去看看爷爷奶奶了。柳旭说。 想都别想,你家那么脏,吃坏肚子怎么办,你还嫌弃闺女病的不够厉害?你那个破家,有什么值得留恋。你也不准回,一天到晚瞎折腾。孙艳恶狠狠地说。 哎呀,长脾气了。孙艳撕下脸上的面膜。起身走到柳旭跟前。 柳旭没吭声。 第二天,柳旭拿起手机看时间,上午十点。他好久没有睡得这么沉。洗漱完,发现孙艳和闺女不在家里,可能是出去玩了。早饭没做。他走到厨房,热了一杯奶,拿起手机,给母亲打了一个电话。 好啊,孙艳和俺孙女回不回来?母亲在电话那头问。 好啊,那你路上小心点。母亲说。 到家已是下午一点多。母亲在厨房忙着给柳旭准备晚饭。 嗯,吃了。柳旭丢下背包说。 在山上干活,还没回来呢,你先躺着歇会吧。母亲说。 自从奶奶去世以后,柳旭一年也回不了几次家。自己像是断了线的风筝,只有风停的时候,自己才能落在地上,歇一歇脚。 走出家门,爬上一个长长的坡,就能看到门楼湖。这个湖供给整个烟台的的居民用水。小的时候,他经常在这里戏耍、游泳、钓鱼。似乎整个童年都是在湖边度过。中午的时候,他会偷偷跟同学溜出学校,到湖里划船,累得满头大汗,回到教室,被班主任发现,结果罚站一下午。 他曾经无数次想游到湖心岛,爬上房子,站在狮子头上瞭望。看看村里有多大,湖有多长。 他想,今晚必须要跟父母摊牌了,跟孙艳做了断。 想到这,他顿时心里轻松了很多,像,泄了洪的门楼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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