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老师下决心要买房。
他现在住的房子一百四十平米，南北通透，客厅有一扇大落地窗。三个卧室，两个南向卧室，一个北向卧室。
李楠母亲去世后，北向卧室就空出来了。此前一直是她母亲住在北向卧室，他和李楠住在南向的主卧。
天很热，却没开空调，他嘴里叼着一支烟。李楠如果在家，他不敢抽烟，怕挨骂。看了一会电视剧，有些犯困。最近。他经常睡不踏实，三四点会醒，在床上翻来不去睡不着。怕影响李楠，他穿上衣服，悄悄下床，到小区溜达，有时候到山上，坐在石阶上肆无忌惮地抽烟、叹气。
他侧躺在沙发上，睡了一会。他身子底下铺了一条毯子，被汗水浸透了。有人敲门，他以为李楠回来。又一想，不对，李楠不会敲门，她会直接开门，除非她没带钥匙。
他走到门前，问，谁？
你好，罗老师，是我。门外一个女人清丽地说。
罗老师一听，不是李楠。也没有听出是谁的声音。他打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女孩，看起来三十多岁。穿着一件粉色裙子，淡淡的口红，是精心化过妆，又不浓艳。
你是？罗老师问。
罗老师，我是孙倩倩，咱们之前在微信聊过天，您忘记了？女孩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
噢，不好意思啊，不好意思，快进来吧。罗老师侧身，让孙倩倩进门。
罗老师从鞋柜找出一双粉色的女士拖鞋，递给孙倩倩。这双粉色的拖鞋是给女客人穿的。李楠穿的是红色的，款式一样，颜色不一样。李楠有洁癖，不允许别人穿她的鞋子，谁也不行，哪怕她的母亲，当年她母亲活着的时候，她发现拖鞋被穿，会大发脾气。
谢谢。孙倩倩有些拘谨。
我给你洗点水果，你稍等一下啊。罗老师朝厨房走去。
没事的。罗老师说。
电视还在演《我们的时代》，已经演到二十五集，黄磊演的孙汉卿被海清演的黄娜发现，有外遇了。孙倩倩手里端着水杯说，罗老师，你也爱看电视剧啊。说完抬头看了一眼罗老师。
罗老师爱看电视，甚至说痴迷看电视，什么节目都看，电视剧、电视广告，甚至电视购物他也看，而且入迷。
家里的气氛变得有些尴尬，为了打破这种尴尬，罗老师说，要不咱们找个有空调的地方喝杯咖啡吧，他故意把空调两个字提高音量，似乎是想让李楠听到。
下楼后，罗老师和孙倩倩并排走着。有一搭没一搭说着。罗老师觉着，走在马路上，确实不搭，一个是风华正茂的女孩，一个是老气横秋的糟老头子。像当年的他和李楠。
他和李楠是在签名售书会上认识的。
那时候，甜甜读高中。他跟曹芳分居多年。李楠是罗老师的读者粉丝，他在新华书店签名售书。李楠排队让罗老师签名，签名的时候，李楠说，罗老师，我特别喜欢您的小说，我能留一下您的联系方式吗？以后读书过程中遇到问题可以请教。罗老师抬起头。那时的李楠像现在的孙倩倩，满身的青春，感觉能溢出来，也是一个文学青年。
一会儿，饭做好了。但是罗老师丝毫没有要吃的意思，他是在等李楠，李楠一直没有回消息。他期待她已经在路上了。还是不放心，罗老师借口去一趟洗手间，给李楠拨了电话，没人接，他连续打了五六个电话，依然没人接，再打，关机了。他知道李楠真生气了。
回到座位，他把就倒满，说，咱们吃吧，快吃。
罗老师也没有客气，摆摆手说，下次啊，下次好好请你吃顿饭，今天心情不太好。他没有掩饰。
这家店，他以前常来，服务员时不时走过来，问需要不要加水，他挥挥手。他平时是不喝酒的，只有在心情好或者心情不好的时候，才会喝上几杯。不是自己多贪恋酒，是想好好睡一觉。他在心里盘算着，回去如何跟李楠解释，如何能哄好她。
李楠确实是一个好女人，不论长相、气质、谈吐。有女人的性感，眼睛大有神。罗老师搞不清楚，当年李楠为何会一厢情愿跟着他。虽然这几年境况好了很多。但总归是个穷写书的，挣不了几个钱，混口饭而已。
他晃晃悠悠，移步到家门口。
往常，李楠先问一句，谁？他说我。李楠的拖鞋穿过卧室走到门前，只要他听到屋里沙沙的脚步声，他就知道李楠正在开门的路上。他们的一问一答，说不上是暗号。有时罗老师在想，难道李楠真的能听出是他的声音。换做男人敲门，也答一句，我。李楠会不会开门。这也算是公开的暗号，他想哪一天有机会，和李楠严肃沟通一下，以后开门是不是要有一个暗号，虽不用说天王盖地虎，宝塔镇蛇妖。但比如说，你的生日是什么时候？罗老师说，九月初八。这个暗号，就足够有安全感，还是要谈一谈的，应该谈一谈，罗老师心想。
可能是李楠睡着了，他从挎包里翻出手机，拨了过去，手机里，有个甜美的声音说，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经关机，请稍后再拨。他挂断电话，又稍微用力连续敲了几下，害怕惊扰邻居，停了一会，还是没有熟悉的沙沙脚步声。
他心里盘算着，今晚去哪。首先想到的是去老马家，老马是他唯一的朋友，或者说志同道合的朋友，但去他家里过夜，不合适。毕竟老马不是单身，虽然他老婆很热情，但还不妥。
他困了，想好好睡一觉。哪怕天大的事情，明天再说。
他蜷缩在床边睡着了。
女儿已经有男朋友了。平日里联系少。虽然自己跟前妻离婚了，但跟女儿的关系挺好的，逢年过节，女儿会给自己发个消息，也会聊上几句。这么多年自己对女儿缺少关爱。不过女儿没有表现出冷漠或者不满。长大了，大学毕业也有两三年了，该有男朋友了。这是他第一次听到女儿有男朋友了，心里还是有些欣慰。
但他现在不想见她男朋友，不想让他看到这个颓废邋遢的岳父。他想有个正式的场合，庄重地见一面。显然，今天不合适。他回复说，改天吧。我今天还有事啊。甜甜没有勉强，说，冰箱里有吃的，如果不爱吃，我给你点个外卖吧。罗老师说，不用啊，你赶紧忙吧。女儿发了一个拥抱和一个笑脸的表情。
他要赶在李楠下班之前回去，李楠每天中午是要回家的，她的作息很规律，中午十二点回家，做午饭，吃完午睡一个小时，再返回学校，这么多年雷打不动。即使放假，也按这个作息。
他临走之前，留个纸条在桌子上，写着：甜甜，我亲爱的女儿，爸爸爱你。他不明白自己为何这么煽情，难道仅仅是因为最后的时刻，只有女儿的家能给他一个落脚的港湾？他不知道，就是那一刻，有个冲动，想给女儿一个拥抱，这个拥抱里有爱，有欣慰，也有亏欠。
李楠果然不在，他到卫生间冲了一个热水澡，换了睡衣，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发呆。
前些年，他跟李楠说过，他想买个房子，李楠说，你有钱？这个房子不够你住的？虽然这个房子很大，但是罗老师始终不觉着属于自己，房产证没有自己的名字。他想有属于自己的房子。这些年来，自己的钱一直是李楠管着，差不多十多万吧。现在如果买房子，哪怕七八十万，也买不到是好的地段。
中午，李楠回来了，发现罗老师在家，没有争吵，只是冷着脸。自顾自地做饭。两个人没说一句话，罗老师也没再去哄她，他的心被另一件事塞满。
晚上，他给老马发了一个短信，说去聊一会，有些事要说一下。老马说，早点过来，我们喝点酒。
他跟老马是三十年的朋友，遇到生活中大大小小的事情，他都愿意说给他听，让他帮着出主意。
当年他出版自己的第一本小说，是老马跑前跑后帮忙联系出版社。所以小说的大卖，有他很大的功劳，否则这本小说，能不能出版都说不好。小说写完，老马是第一个读者，他会提出很多修改的意见，很中肯。
老马的老婆炒了两个下酒菜，回卧室去了。罗老师和老马坐在沙发上喝酒，他跟老马说自己想买房子。老马笑了笑问，咋了，在大房子住着不舒服？吃软饭是不是也不好受？罗老师没回答，他没心情开玩笑。沉默了一会，老马紧接着问，你真要买房子啊。罗老师说，是，买，我跟李楠在一起感觉越来越没有安全感。特别是昨晚差点露宿街头，更让他下定决心要买房子，千万不能临老，沦落到无家可归的地步。
我这几年买的古董能不能买了？罗老师问。
古董?什么古董？老马抬头看着罗老师问。
就是咱们收集的这些啊，罗老师指了指脖子上待的一块玉。
哎，你是想钱想疯了，这些都是小玩意，不值钱。你还指望这个发财？老马笑了笑，摇摇头。
当时你不是说会值钱吗？
老马没再说话。
罗老师开始变成无头苍蝇了。
过了一会，老马的老婆从卧室走出来。老马的老婆跟老马这么多年，一直比较恩爱。罗老师掐灭了手机的烟，怕人家反感。老马的老婆说，没事啊，老马在家天天抽。我都习惯了，用不用再给你们再炒几个菜？
罗老师立刻摆摆手说，不用，不用。这么晚打扰你还怪不好意思呢。
没打扰，我和老马本来就睡的少，那你们聊吧，说完她又回到自己卧室了。
那你打算在哪买？老马问。
还没想好，但是不要二手的，也不要闹市区的，想要一个偏僻安静的地方，适合养老的地方。罗老师回答。
李楠知道你要买房子吗？老马问。
不知道。罗老师说。
她会不会反对不让你买？老马问。
她说了不算，我又不花她的钱，跟她无关。罗老师说的很坚定。
行啊，既然你打算买，我改天陪你去看看周边的房子。老马说完，喝完了杯底的酒。
回到家，李楠躺在床上，看到他来了，翻了个身，侧躺着，看来没有消气的迹象。罗老师洗漱完，挨着床边躺下。他没有要跟李楠和解的心情，脑子还是在想房子，想下一步如何跟闺女开口。
当时跟曹芳离婚的时候，他们口头约定，小公寓给闺女留着。再后来自己跟李楠结婚，房子空出来了，曹芳上门闹过几次，说罗老师言而无信，房子没有给闺女。再后来实在闹得受不，他给了曹芳一把钥匙，后来就彻底断了联系，只是隐隐约约听说，房子被曹芳租出去了。他不想计较，毕竟房子是当年结婚的共有财产，况且，房产证是他的名字，没什么好害怕的，再后来，甜甜毕业，重新装修了一下，甜甜搬进去了。
现在开口跟甜甜要房子，她会不会不愿意？但又一想，甜甜已经有男朋友了，结婚是早晚的事，到那时房子自然还给他，想到这一点，他心里的愧疚感顿时消散了许多。
他转头想哄一哄李楠，把手搭在李楠的肩膀，想抱一抱她，李楠把他的手推开说，赶紧睡吧，明天还要上班，罗老师没在勉强，转身睡了。
吃过早饭，他到另外一间卧室，找自己的房产证。这么多年，他一直小心保存着，用一个盒子装着，放在床底下。老话说压箱底，这就是压箱底。大半辈子，这是他唯一的财产。拿出房产证，他接着去找银行卡，银行卡一直让李楠保管，当初结婚的时候，为了表忠诚，他想跟她一心一意，他主动把银行卡给了李楠。需要钱的时候，他会跟李楠说，每次要钱李楠都会给他，所以他没太在意。他曾经看到李楠把他的银行卡和她自己的银行卡还有存着都放在床头柜。他打开床头柜，细细寻找，没有。李楠肯定不会带在身边。于是，他在李楠的衣柜和化妆台全部找了一遍，最后在衣柜的一个盒子里发现了。他把银行卡和房产证全部放在自己的挎包里。折腾一番，总算安心。
此刻他又有了这种久违的感觉。
甜甜大学学的是法律专业，所以毕业以后进了一家比较知名的律师事务所，现在还不能独立接案子，只能做后勤和资料整理工作。但是能看得出，她很珍惜。
谁？甜甜抬头说。
你这么急迫想让我见他，看来你是很中意啊。
哦，我女儿的眼光肯定是错不了的。他父母是做什么的？老家哪里的？罗老师，又问。
怎么能不管，通过家庭能知道他的成长环境啊。
罗老师没再追问。
嗯，说吧。甜甜似乎有些不太高兴。
买房子？为什么要买房子？你现在住的不好吗？甜甜不解地看着罗老师。
属于自己的？
你跟李楠阿姨吵架了？甜甜问。
甜甜的头埋的更低了，筷子也放下了，她爬在自己胳膊上，眼泪慢慢流了出来。
罗老师抬起手，想安抚一下她，手擎在半空中，又落下来。他知道，甜甜可能会恨他，会不同意。毕竟当时跟曹芳离婚的时候，很明确说要把房子要留给甜甜的。他知道，即使甜甜同意，她也不会善罢甘休，肯定要大闹。但是他不怕，只要甜甜同意。
回到家，李楠在厨房收拾碗筷，她没有问他去哪了，他也没有解释，他有点累了，把挎包放在餐桌，去卫生间洗了一把脸。
收拾完，李楠换上睡衣，躺在床上。
没什么。罗老师翻了个身，平躺着。
说吧，什么事？李楠没有回头。侧着身子靠着台灯。
嗯。李楠，没再追问。
以前，罗老师如果要说一件事，话说一半，李楠能急死。她会一遍一遍追问罗老师，直到罗老师把事情都说出来，她不允许罗老师心里有她不知道的事情和秘密，但现在，她允许了。
我在你们楼下，快下来，到了中午太热了，要趁早。老马在电话说。
他现在还是不会开车，也没有车，老马开着自己的车。
我想去清净的地方，不想在市区。罗老师平静的说。
夹河新城是福山新开发的区域，想打造一个生态养老区，周围有大型公园，门楼湖，塔山。适合老人养老。
大哥，你要选个什么样子的户型？售楼小姐看着老马。
售楼小姐，有看向罗老师，等待他的回答。
售楼小姐，走到罗老师身边说，你看23栋符合你的要求，这栋楼后面是一座山，我们要改造成小区后花园。现在有一套十七楼的楼层，总面积五十六平一居室。格局很好，南向朝阳。视野很好。要不我带你们去看看吧。说完，看着罗老师。
老马说，走，先去看看。
太荒凉，四周啥也没有。老马把头盔摘下来说。
挺好的，罗老师说。
没事的，我带你转一转吧。罗老师说，不用。谢谢啊。说完他带着老马朝着大门走去。
好啊，我们先考虑考虑等给你电话。
他跟老马在工地四周溜达，他们在马路旁边看到一家饭店。罗老师说，走进去吃点饭。
饿了。罗老师自顾自的超前走。
他点了一瓶白酒，一盘花生，一盘炒鸡，两份西红柿鸡蛋面。
我觉着这里挺好的。罗老师签了几颗花生说。
反正我是不喜欢，太荒凉。老马重复他的观点。
而且，而且我觉着这个房子的结构不好。老马又说。
结构？什么结构？罗老师问。
奥，就是户型，户型不周正，一个长长的走廊，本来户型就小，有加一个走廊，太浪费了。
你们当老师的都讲结构。什么师傅什么徒弟。
罗老师说的是李楠和老马，李楠是老马的学生，高中班主任。当时李楠是老马的第一届学生。
罗老师，又闷头喝了一杯。
慢点喝，老马说。说完自己也象征性的抿了一口。
我们感情看来是真的出问题了。罗老师说。
老夫老妻，什么情啊爱啊，踏踏实实过日子。老马说。
今天是我生日，李楠竟然忘记了。
|Archiver|手机版|小黑屋|黄海文学.
( 鲁ICP备19005798号 )
发表于 2022-9-6 10:42:53
发表于 2022-9-27 10:13: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