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
小城,区别于大城,不仅是人口、面积,更是气质。所谓大城的包容,不挑食而已,牙口好,肾气足,吃多玩儿多自是精细,算不得气质,偏要算,也不过老太太过马路,扶一把、拄一拐。 糯米去过许多大城,最终还是留在了家乡小城,她就喜欢肾气虚、牙口弱的。但这小城也有不好的地方,比如此刻连绵了三个月的细雨,打伞一头汗,不打一身雨,家里,商场,公厕,甚至此时的公交车上,都粘腻腻一片。塑胶地板上浮着黑泥,座椅扶手被盘出了油花儿,摸一把,跟男人打完一夜麻将的脑门似的。 地处市偏,车少,人更少,司机开得慢,站台没人上下都得停车,公交广播如点钞机:泰安路到了下车的乘客请从后门下车车辆起步请坐稳扶好……糯米数着站名,抖腿,看表,玻璃窗雾了层哈气,她想写点什么,“到此一游”或“我很抱歉”之类,透过字儿去看歪歪扭扭、半死不活的行道树,可紧扣的十指谁都不放过谁。一个后脑勺坐到糯米跟前,“岁数不小,头发又黑又旺,肯定不好打对。”糯米低低念了一句。 到站,门开,糯米不情不愿挪开刚焐热的屁股。下车,“吧唧”一声踩进水里,香奈儿的靴子难伺候得很,尤其是鞋跟儿,踩得越是高,越容易烂、容易断,这是她跟儿最高的一双。糯米想迈腿怕湿了鞋面,想踮脚又怕刮到古驰的丝袜,心一横,立定跳,落地,大衣沾水,电话响了,“糯米,到哪儿了?葬礼要开始了。”“马上。”糯米忽地有点讨厌这座肾虚的小城。 到祥瑞园时,给糯米打电话的女孩儿已经在门口等了,见到糯米,便钻到她伞下,“好久不见啊糯米!”“好久不见,姝文。”按理说糯米今天不该来,老家的规矩,女人没出阁不能上坟,冲了晦气,更何况一个半生不熟的葬礼。“你不会是来看李老师笑话的吧?”“笑话?笑话什么?”“我不信你不知道,当年就是李老师提议开除你学籍的。”“哦,那我真该感谢他。”姝文停下,“你可别胡来。”“我是真的感谢。” 草葬是祥瑞园响应政府号召新开的项目,相比墓葬,省钱省力,政府有补贴,还能不占用后人的土地。“李老师老婆真是个好人,李老师也是。”糯米想着,俩人已走到了陵园草葬区。 葬礼还没开始,来人不少,除了几个似曾相识的胖子,她再不认得旁人。姝文领着糯米走到临时撑起的白色大帐篷里:遗像,长青盆栽,挽联,一写桃李遍满园,二写甘为孺子牛,没花圈,只有鲜花,别致、淡雅。众人见糯米进来,纷纷侧目。“你穿得太清凉了。”姝文低声在耳边说了一句,糯米歉意一笑,转过身去,挡了挡胸口,扯了扯裙摆。眼前这套衣服已是糯米柜子里所有黑色的集合,她已尽力不露胸和腿了。 姝文从一旁桌子上取了素酒,递给糯米,“你退学后都在干什么呢?大学同学聚会没一次参加的。”糯米闻了闻酒,荡在手里,没喝,她不喝来历不清的酒已有多年,倒不是什么特殊原因,习惯而已,“老本行呗。”“老师?有编制吗?”糯米从大衣口袋里掏出张名片递给姝文,“按摩师?你说的老本行是这个呀!”姝文讪笑一瞬,忽觉不好,赶忙夹起尾巴,将名片揣进口袋,“还是开宝马那群人?”“早散了,一帮官二代,几年前倒的倒逃的逃,他们现在可花不起这个钱,我出去抽根儿烟。”说着,糯米撑起伞,走进绵绵的细雨,似钻进密密的回忆。 具体是怎样开始的糯米已记不清了,只记得有次一个学姐带着她坐进辆红色敞篷S5,去了当地最大的酒吧。喝了一夜,玩了一夜,糯米转醒时发现自己在酒店房间,一高鼻梁青年裹着浴巾从厕所出来,坐到她身边,糯米赶紧往被子里瞅,身上的衣服一件没少,“放心,我有诚意。”“你要跟我谈恋爱吗?”“恋爱?”高鼻梁一乐,坐到沙发上点起根儿烟,“小姑娘别装傻嘛!这还怎么聊?”“那……我能走吗?”“可以,随时,不过你确定不先看看我的诚意吗?” 第二天,糯米穿着一身名牌回了学校。之后,糯米开始经常出入带泳池和高尔夫球场的酒店,有时候跟高鼻梁,有时候跟高鼻梁的朋友,虽然他们依旧出手阔绰,但比第一次却少了许多。日子一长,高鼻梁有些腻了,糯米就开始把身边的同学带去。一来二往,她在圈儿里越发出名,回回周末,校门口都停着排好车,糯米开始知道认表、认车、认洋酒,她学会了抽烟,不再喝别人给她倒的饮料,想喝酒了自己开,她还拥有了人生中第一双香奈儿,第一件古驰,第一条梵克雅宝,倒不是糯米多馋,只是金筷银勺配个塑料盘子着实不像话。 一年后,糯米引起了校方注意,离开学校那天,糯米撞见当初那个学姐,俩人拖着行李箱站在校门口,“这算是报应?”“我那儿还存了半瓶黑桃A,喝点儿?” 细雨,树下,树叶儿垂着头流哈喇子,跟做了一夜没翻身似的。一滴雨潲到糯米烟头,滋滋作响。“借个火?”糯米侧脸,说话的是个一米八几,蓄着络腮胡的肌肉男,黑伞,剑眉,淡妆,耳钉,身上有股高级香精的味儿,“这土鸭子把赫莲娜涂胡子上了?”糯米痴痴想着,递上火机。 “你是老李的学生?”“你也是?”络腮胡递回火机,顿了一下,“我可没那份闲心。”络腮胡顿了一下,再次开口,“你喷的什么香水?挺特别的。”“香杉雨藤,阿蒂仙。”“檀香,绿藤调,挺好,我在老李身上闻到过。”糯米浑身一颤,不动声色将烟踩进草地,“这香水很常见的,喜欢?送你一瓶。”“常见?有意思。”一阵浓浓的沉默后,糯米先开了腔,“李老师怎么死的?”“这你该问老李媳妇儿吧。”“我觉得你知道的会更多。”这次浑身一颤的是络腮胡,但他明显没有糯米的顾忌,直勾勾盯了糯米许久才低下头,嘬了口烟,“是自杀,应该是见过你的第二天。”糯米“嗯”了一声,往白色帐篷走去,忽然络腮胡的声音响起,“嘿!遮遮奶子吧!臭婊子!”糯米转头,一条黑灰色的围巾糊到她脸上,糯米不慌不忙盖好围巾,“回见,土鸭子。” 回到帐篷,一众眼光再次聚集到糯米身上,相比之前,有的更加隐晦而热烈,有的更加鄙视而妒忌,人群开始有意无意跟糯米保持起距离。一中年男子因为多瞟了糯米两眼,被老婆拎着耳朵拖出帐篷吵了一架。姝文跑到她身边,“糯米,对不起啊!不是我说的,你给我的名片掉地上被一个同学捡起来才传开的。”正说着,一胖子蹭到糯米跟前要名片,给一张还不够,要了一沓,拿回去挨个儿分,还有女人来要的。 这时,葬礼的正主子粉墨登场,一个胸前别着朵白花、手捧黄菊的女人,簇拥下走进白色帐篷。糯米看了一眼便知白花女化了妆,不过别人化妆是为了美,她则不是,不合肤色的粉底液让脸看起来很黄很暗,特殊的修容手法显得格外消瘦、憔悴,眼妆化成了肿眼泡,甚至还在卧蝉下涂了黑眼圈。 “你这位师娘很会演戏嘛,不知道的还真以为她和老李有多好。”糯米不用看都知道这声音是络腮胡,“其实他俩早就离了,老李被她逼着非住在一块儿,老李就是被这臭婆娘逼死的。”“这不还有你嘛!”糯米瞅了眼络腮胡,媚眼如丝。“我算个屁!有今天没明天的,张喽玩儿的事儿,哪有这位教授夫人体面。”“哦?我怎么觉得她没你体面呢。”络腮胡眼中的忿忿一扫而空,笑容灿烂无比,“你个臭婊子还挺通透。”这时,白花女朝他俩方向看了一眼,糯米感觉白色帐篷中忽地涌出一股灼热的火焰,络腮胡却毫不在意,还朝她招了招手,仿佛很熟的样子,接着,他朝遗像一鞠到底,转身,撑伞。“这就走了?”糯米问,“人死了,账也要不回来,不走干嘛?”说罢,络腮胡消失在茫茫细雨中。 葬礼正式开始,众人落座,上台发言的人很多,有李老师的同学,学生,同僚,校长,甚至还有教育局领导,每个人都只讲了他一小部分,组合起来却全方位无死角地展现出一个伟大教师的人格。不仅如此,还有个小姑娘泪眼朦胧,控诉李老师是活活累死在讲台上的,听得下面校领导眼角一阵抽搐。糯米看着一出出皮影戏,忽觉白花女人的丧夫妆也不似那么夸张了。 “姝文,你怎么不上去发个言。”“别说了,发言稿没入师娘法眼,说写得不够动人,文学性也不强,弄得跟矛盾文学奖评选现场一样,你看台上这个朗诵诗歌的小眼镜,是某市级杂志社的主编,据说是李老师一远房亲戚,也是李老师第一批学生,毕业后买了两个不大不小的奖,硬被李老师顶了上去,这回为了在领导前露个相,硬把李老师说成了苏格拉底和孔子,脸皮都不要了,还听说……”糯米听着姝文的话,忽觉姝文有种说不出的美丽,这让糯米想起正式入行时,师傅跟她说的话:这世上就没有不肾虚的,区别是面相不好的骂妓女不骂嫖客,面相好的骂嫖客不骂妓女。姝文就是面相好的那种。 发言的人换了一茬又一茬,终于轮到白花女,一开口便是捐助藏区孤儿,汶川地震仗义疏财,教育了多少学生、培养了多少人才,夫妻琴瑟和鸣、相濡以沫,孝顺父母、孝敬岳丈、芦衣顺母、卧冰求鲤。从提出问题,分析问题,到提出对策,小结升华,糯米发现眼前这位师娘不仅文笔出众,还是把申论的好手。白花女越说越哽咽,说完最后一个字险些哭晕,被人左一把、右一膀扶回了座位。演讲结束,家属道别,轮到糯米时白花女拉起她的手,眼含深意道:“李老师说过,他的学生中最惋惜的就是你,李老师去世前留了些话希望我亲口告诉你。”说完,松手,糯米一愣,旋即坦然,拎着袋毛巾、手帕、糖果、糕点离开了祥瑞园。 公交车站,糯米等了一个钟头,边等边数,大众十八辆,吉利、长安各八辆,五菱宏光六辆,公交车三班。这时,一辆MINI Cooper停到糯米面前,车窗摇下,是白花女,不过她此时已卸了妆,头圆额平,鼻子圆润饱满,皮肤吹弹可破,这是糯米见过元气最足、面相最好的一张脸。女人胸前的白花不见了,皱巴巴的黑色绒线衫换成了华伦天奴的天蓝色空军夹克,糯米心领神会,上了车,但没坐副驾。白花女人递给糯米一支烟,“李老师死前见过你吧。”糯米自顾自点上烟,声音毫无波澜,“那个肾虚的络腮胡跟你说的?”“哦?你跟他很熟吗?”“惺惺相惜而已。”女人听完糯米的话,笑了许久才停下来,“不是他,那穷瘪三满脑子都是钱,人都死了还勒索我。”“那你怎么知道的?”“我自有我的手段。”女人也点上烟,边点边透过后视镜看着糯米,“说说那晚的经过吧。”“来了,做了,走了。” 女人顿了下,从背包里掏出沓白纸条绑着的人民币,塞到糯米手里,“相信你也看得出,我并无恶意。”糯米笑了,“就这点儿?”说完,放下钱,便要下车,“小姑娘,做人留一线,都是做买卖的,别这么幼稚。我说了,我并无恶意。”糯米听着女人语气里若有若无的威胁,联想到葬礼上那些领导,犹豫了。 女人再次从包里掏出两沓票子扔到后座,“我知道你今天为什么来,刚下床人就死了,还没个由头,这对你的口碑不好吧。”糯米将三沓钱揣进包里,缓缓开口,“那天李老师跟朋友来的,不过他朋友没玩儿,只说让会所给李老师安排个最好的。刚开始我没认出来,可他心虚了,不小心说漏了嘴。我倒没觉得这有什么,也不是头一回碰上熟人,正常流程正常走就是,可到一半才发现李老师不行,这也正常,就拉着他说了会儿话,总不好直接放他走,男人的面子还是要顾上的。只是到现在我也不明白,为什么出了会所就自杀了?谁会在自杀前找个妓女聊契诃夫和汪曾祺?羞愤自尽?也不至于啊,人到中年离了婚,不行很正常,更何况他这情况。”“离婚?你听络腮胡说的?做他的春秋大梦去吧!” 女人又点了根儿烟,徐徐糯糯,“其实你运气不好,那天公安局扫黄打非,报警的就是他那几个朋友,要不是我疏通关系,把举报地址换了个数字,你这会儿指不定在哪儿吃牢饭呢。”车厢里再一次陷入沉默,雨点在挡风玻璃上细细碾开,雨声很小、很密,糯米心头却砰砰作响。女人抽完烟,开窗扔,忽地一阵风,将烟屁股卷进车里,落到真皮座椅上,女人捡起,再次扔了出去,“行了,你走吧,以你的聪明相信也能猜出个始末,至于那他自杀的原因……他必须得死,死了他就永远是教授了。” 开门,撑伞,糯米走到副驾驶时,车窗再次摇下,“记住,那天你跟李老师就是睡了,不是嫖,是约,你主动的。我再说一遍,我并无恶意。” 糯米回到站台,低头看着水洼倒映出的自己的脸,忽然又想起了师傅的话。这时,一辆雪铁龙从糯米身边疾驰而过,溅起一片水帘,糯米慌忙后退,一个趔趄,鞋跟儿卡到砖缝里,断了。 姓名:刘凤麟 笔名:达瓦次里 写作经历:著有《侣人星球》和《旅人星球》 联系方式:13641829820(微信同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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