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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活着的叙事 文/华之
1 母亲从卖鸡人的担子上买了一窝小鸡，它们没有妈妈。 雨天，没有小朋友玩，我搬小凳子坐在屋檐下看雨。小鸡们躲在院里的青石板下，耸着肩膀瑟缩着，也在看雨。 我眼里的雨是整个院子那么大，它们眼里的雨，是石板下探看的一小片天地。雨天让它们的孤独格外明显，虽然它们都挤在一起，但它们身上的绒毛都向外奓着，彼此靠近也疏离，小黑豆一样的小眼睛里装着我看不懂的迷茫。 其实对于天空，我也有许多迷茫，想必小鸡也不懂我。我们只是互相打量，交换着彼此的孤独。 天晴了，小鸡们开始在院子里跑来跑去，然后，它们的脚爪上都会裹上圆圆的泥蛋，就像我跑出去玩一圈，胶鞋后跟上缠裹的泥糊一样。只是，天晴的时候，妈妈会把胶鞋拿到池塘里洗刷干净，收起来。小鸡们却没有人管。它们脚爪上的泥蛋有的走着走着磕散了，有的却一直沾在脚上，还会像雪球一样越粘越大。 有一次，母亲在屋檐下洒了一把小米，一群小鸡都麻溜地涌向母亲，只有一只小鸡一瘸一瘸拉在后边，它的一只脚爪上，裹着一个弹珠大小的泥蛋，走不稳，也站不住。 这大大的泥蛋里，包裹了几场雨，几两尘，几许时间，已经没法算计了，但小鸡不知道的是，日常生活里也处处是危险，没有妈妈告诉它这些。它无意走出的一步，竟成了自己深深的枷锁。 我用手把小鸡抓起来，拿它的脚在墙上磕了磕，它小小的身体在我手心里温热地颤动，泥蛋却纹丝没动，清脆的坚响里回荡着某种日积月累的顽固。我找来家里的小锤，把它的脚按在地上，狠劲一砸，泥蛋才裂开两半。但小鸡肉粉纤细的脚趾，亦然像三叶草的标本一样，镶嵌在其中一半的泥蛋里。我不敢再用锤子，放在水里浸了好久，泥蛋变软，才把小鸡的脚爪解放出来。 可它的那只脚已经彻底变形了，走路用不上劲，身子向一边倒着。只要站定，它就把那只脚抬起，小心缩在羽毛里，像怕被别人看见。 后来，它慢慢长成一只羞涩的母鸡，有着奶黄的羽毛和短拙的身体，微微倒塌的鸡冠映红它的脸。它比其它母鸡显瘦，行动也慢。 我洒玉米喂鸡时，总能看到它被抢着跑过来的鸡们撞的趔趔趄趄，然后，它就赶紧站定，残脚缩在肚子下，茫然地东看看，西看看。而其它鸡们，正低头啄食如捣蒜。 等鸡群散去，它才漫不经心地在地上啄两嘴，但它有时候其实什么也没吃到。它坚硬的黄色的嘴，在泥地上啄出了小小的两道印。 生活不但艰难，还得藏起自己的伤，学会伪装。这是一只鸡活着的哲学。
2 家里还养过一只猫，体型硕大的那种。 猫背上毛色驳杂，有黄白灰三种颜色，肚子上却全是纯白，没有一根杂毛。仿佛是风，把水面的杂草都掠上了岸，只留下了一面最纯净的湖在那里。 这只猫平时懒洋洋的，似乎什么也不在意，总是盘在火炉边打瞌睡。要是见我坐下，它就会很轻巧地攀上我的腿，再往我怀里一拱，弯月一样躺下，用一种沉腾腾的温存依着我，长尾巴在身后轻轻上下拍打着，嘴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有时候我用手抚摸它，它就趁势舒展身体，前后爪都伸得直直的，身体紧绷绷的，把藏在肚皮下的那片湖，拉成一道炫目的雪痕。 母亲讨厌它好吃懒做，不抓老鼠，见它总要踢一脚，嫌恶地说：真是一只大懒猫。它便一惊而起，箭一样窜出屋外，然后，放慢脚步，另找一个地方晒太阳去了。 偶尔，它也抓一两只老鼠，在院里漫不经心玩一会，然后嘎巴嘎巴吃掉。但大多时候，它都在等母亲端了塑料盆，给它的那只缺了口的白瓷碗里倒剩饭，然后不等母亲走开，就一头扎在里面，吃得津津有味。有时踩了母亲的脚，母亲厌烦地把脚抽出来，它也只是身子动一下，头依然扎在碗里抬也不抬，直到把碗吃得干干净净，才伸出柔软的舌头，舔一圈嘴边，伸个懒腰，又睡觉去了。 生而为猫，它实在是一点追求也没有。 母亲每次喂猫，神情都是忿忿不平的，远不如她喂鸡和喂猪时表情轻快。猫识眼色，在院里见了母亲，都怯怯地绕开了走，但绕了一个圈，最后还是找一个地方睡觉，它一旦躺下，母亲再凌厉的眼神它都无动于衷了。 有天半夜，猫忽然一反常态，在院子里凄厉地叫，它的声音像撕裂一样，仿佛用尽全身力气在叫，一声接一声。我几乎不敢相信，它小小的身体里藏有这样骇人的雷霆，它肚子下雪白的温婉的湖，能豢养出这样粗哑的风暴。那晚的猫，真是让我刮目相看了。 母亲起身看了一眼窗外，不耐烦地说：养只女猫真是烦人，不如送人呢。父亲翻了一下身说：睡吧，猫叫春都是这。 可是那晚，在猫接连不断的惨叫里，我们都没有睡着。母亲不停地叹气，声音粗重，能听见里面强压的火。父亲也在翻身，天不亮就拿一把镰刀下地了。我甚至听见东隔壁院子里早早响起的担水声，西隔壁张家的媳妇大清早就在院子里骂孩子。我起床上学的时候，张大爷已经拉着架子车在出粪了，他松驰的眼皮耷拉着，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没有像平常一样吓唬我上学迟到了。想必因为猫叫，整整一条街的人都没睡好吧。 倒是那只猫，白天不知道躲到了哪里，第二天晚上，半夜又开始叫。 母亲对猫采取措施了，要不她会觉得欠了一条街人的好觉。她把猫关在家门口的小平房里，小平房是放农具用的，连窗户也没有，隔音。晚上，我隐隐约约听到猫声嘶力竭在叫，但已经烦扰不到邻居了。 只是猫开始不吃不喝，我在第四天把小平房的门推开一条小缝去看它时，破碗里的剩饭还在，已经凉成了坨。猫看见门缝，迅速把头往外挤，眼睛扯成一条细线，呜呜地叫着，声音嘶哑。我心一软，手一松，它已从门缝里压扁自己，硬挤了出去，然后敏捷地跃上鸡窝，院墙，闪电一样逃掉了。 它瘦了许多，从院墙上跑过时，两肋后面塌陷如窑。 于时，在接下来的好几天，有时是半夜，有时是黎明，我又能听到我家的猫远远近近一声接一声的嚎叫，可它再也不肯回家了。 母亲咬牙切齿诅咒着猫，有些字眼我尽管不懂，却觉得必是极耻辱的。 一星期之后，猫却奄奄一息地躺在我家大门口，母亲看了看，说怕是吃了中毒的死老鼠。在它连续叫春的这些天里，也许，它已经失去了对食物最基本的判断，只是沉陷在一种下意识的极尽疯狂的渴望里。 母亲还是很尽心地抢救了猫，砸了仙人掌的绿色汁液，掰开猫的嘴灌了下去，但也没能挽回猫的命，是谁说猫有九杂命呢。 那天晚上，村子里格外安静，母亲没有再叹气，怕是一条街的人都做了好梦吧。 我却在后来无数的夜晚，想起猫撕裂的嚎叫。 也许猫是有九条命吧，可它只有一颗心，所以装不了太多无谓的东西。而这一生，总得在意点什么吧，在意到愿意拿命去奔赴，这样的一生才不算浪费，不管是猫，还是人。
3 小女儿早上起床，忽然闹着不想上幼儿园。我隐隐约约觉得和几天前的事情有关。 前几天，接小女儿放学时，她忽然委屈地对我说：妈妈，老师给其它小朋友都发了贴画，没有给我发。 我说：是不是你表现的不好，没有听老师的话。 她说：我听了呀，老师说的我都听了。 那是为什么呢，我似乎是在自言自语地说，脑海里却在想其它事情。 女儿接着说：今天有个小朋友打我了，我告诉老师了。 哦，那就好，不要和小朋友吵架，打架，要听老师的话。我记得那天，我是这样敷衍小女儿的。后来，她一路走得闷闷不乐，我也没顾上管她，手机微信里一堆事情等着处理。 现在，小女儿就赖在地上，额头放在弯起的膝盖上，双手抱膝，死活不上学。答应放学给她买玩具，周末带她出去玩，都不管用。 我看看表，自己上班也快要迟到了，终于压制不住脾气，大声呵斥她：快起来，今天必须上学。 小女儿显然吓了一大跳，她抬起头，用含着泪的眼睛惊恐地看着我，怯生生地站起身，最后却还是忍不住，一头扎到我怀里，大声哭起来。她柔软的头在我肚子上轻轻颤动，像受尽委屈的小鹿，我的心一下就被哭化了。 我强迫自己坐下来，把女儿抱在怀里，等她慢慢平复。这些天，我也是因为一些无法排解的事情而彻夜难眠，情绪坏到崩溃。虽然最后，又是习惯性自愈，可只有自己知道，有些伤其实一直都在，成年人善于做的，不过假装不疼而已。 现在，小女儿一定是在学校遇到为难的事情了，那些在大人眼里看起来不值一提的事，也许是她们稚嬾的小肩膀所能承受的极限。只是她们不会装，只想逃。 我记得小时候，自己弄坏了同桌的铅笔盒，为了赔给他买铅笔盒的五毛钱，我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才从家里偷了五个鸡蛋，一只一只攒起来，卖给收鸡蛋的小贩。而那只倒霉的被母亲认为总是丢蛋的鸡，也在过年时率先成了锅里喷香的肉。那漫长的一个多月，我背负债务的日子，我几乎认定，是我整个童年里最黑暗的时刻。我每天不想上学，怕见同桌，甚至在心里偷偷想，要是我能生一场病，再也不去上学就好了。 我向单位请了假，也帮小女儿请了假，耐心询问她在学校发生的事情，果然还是因为调皮的小男孩打她，她最好的朋友没有帮她，老师因此没有给她发贴画，妈妈又不管不问，只让她听话。友情，信任，温暖，当这些生活里小小的阳光都黯灭之后，发酵了几天的情绪终于酝酿成小女儿今天的逃学计划。 我立刻承诺小女儿，去学校见那个小男孩，告诫他不能打人，还要给老师沟通，说错不在她。最后，小女儿终于愉快地答应，第二天她要按时上幼儿园。 在后来一次闲聊里，小区一位中年妈妈说了一件事：她家上一年级的儿子在学校和同学吵架了，她和爸爸也没太在意，劝了孩子几句。可是孩子晚饭后忽然失踪了。她们一家人找到半夜十二点，才在自己家的地下室找到孩子。当时，孩子的书包装得整整齐齐，旁边一个袋子里放着衣服、球鞋，他已经决定要趁黑离家出走了。 那位中年妈妈说着，反复拍打胸口，语气里无限后怕。而我，也听得悚然心惊。 那些小小的人儿，他们力气还太小，遇见石头，不是每棵小草都能从石缝里顽强地钻出头，而每一棵长弯的小树，也都会终生背负弯曲的难堪。 我做不了基督，替世间所有劳苦担重担的人负轭，只想做小女儿的保护神，好好爱她。毕竟，在活着这条路上，我们至少是走在前面的，有些风雨，需要我们去挡，有些阳光，需要我们来让。
作者简介：范江华，女，笔名华之，河南省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散文》《散文选刊》《当代人》《安徽文学》《牡丹》《大观》《奔流》等杂志，出版有散文集《穿行》《梦回雅宋》，现就职于渑池县文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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