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老公闲聊时,他经常问,你想不想回到小时候?我说,不。
我的出生是因为他们想要个儿子,我姐比我大三岁,我弟比我小三岁,从我记事起,就有了弟弟。
我一向逃避去回忆小时候任何跟父母亲情相关的片断,尤其有两件事,四十年过去了,不愿想起,极少提及,但仍然历历在目。
一次是大约六七岁的时候,夏天在院子里吃晚饭,平常晚饭基本是杂面汤,就着疙瘩丝或者蒜拌茄子。那天晚上难得吃打卤面,而且有点肉丁。我爸碗里正好有一块肉,按习惯这块肉得挑到我弟碗里,但那天误放到了我的碗里。他发现放错了之后,若无其事地从我碗里把肉又捡走了,重新放到他儿子的碗里。
还有一次,大约是七八岁,夏忙季节,大人们上山干活,我看家。但中午我妈回来的时候,发现院子里的小鸡少了一只。我一直没敢开门,鸡是怎么跑丢的?我妈非逼着我出去找,我只好顶着中午的大太阳,在村子里转圈找。整整一个下午,不知道转了多少圈,口干舌燥,筋疲力尽,每找一遍就走到我家房后边,听听我妈是不是还在破口大骂,鸡始终没找到,不敢回家,也没有吃饭。
这两件事就像两颗钉子扎在我的心里,只简单跟老公提过几句,不敢完整地去叙述,因为还没说完,就哽住了,泪水就像那个夏天的傍晚一样,无声地流过脸庞,无声地流到碗里。
所以我不愿意在家待着,同样是干活,我愿意出去。
春天
记忆最深的是放学后捡树枝。刚开春,趁着苹果树还没发芽,生产队开始组织剪枝了。我和我姐跟着几个堂姐,在树下眼巴巴地等着,大的枝杈集中拖走后,人家一说小的不要了,立马蹲下动手捡。春天的风特别硬, 吹透了单薄的棉衣,吹痛了骨头,手冻得裂开了口子。天黑了,肚子饿了,因为贪心捡得太多,篓子也背不动了,有时候不得不丢掉一些在路旁。一个春天,我俩捡了满满一垛,靠厕所墙边堆着。夏天的时候,上面爬满了喇叭花。
紧接着,天渐渐暖和起来,我姐在家烧火做饭,烧不好火贴不上片片,就得挨骂。我赶紧拐着篓子上山拔菜喂鸡。小麦返青了,我无拘无束地走在田埂上,哼着歌。不管和谁一起,我都能拔得最快最多, 而且我只要荠菜、苦菜、刺儿菜, 那些现在被当成宝贝的车前草,马齿苋什么的,满河沟都是,统统不要。
过了清明,如果下了雨,就是花生播种的好时节。我和堂哥,偷偷拨开泥土,抠出刚下种的花生,到小水库里用水一洗,那个香甜!幸好当初还没发明用农药拌种子。
记得有一回,苹果花开得正密,刚下过雨,野菜装满了篓子,天还没黑,夕阳在左边,我坐在南塂上的苹果树下,向北望我们的村庄,黑瓦红瓦被房前屋后的新绿掩映,不甚清晰,白色的炊烟袅袅四起,弥漫开来,我的心头突然涌起淡淡的哀伤。直到上学离开家,这种哀伤时不时笼罩着我。
夏天
下雨仿佛是最高兴的事情。大雨过后,浑浊的水从山上奔流而下,大河小河全都涨满了,全村出动跑到南河边去看水。晚上睡觉的时候,还能听到轰隆隆的声音,虽然当时不知道什么叫“不舍昼夜”。
第二天,河水平静而清澈,泥鳅特别多,也不知道从哪儿来的,掀开一块儿石头,把手静静地放在水里,等它们游进包围圈后,一合拢,能抓好几条。罐头瓶里放点馒头渣,瓶口绑上纱网,沉到水里,过一会儿提上来,可以网到小白鲢,银白色的鳞闪闪发光,只是没有泥鳅好养,几天就死掉了。记得有一年,来了一群黄鳝,开始不认识,以为是蛇,吓得我们全跑了。后来有一胆大的捉住了拿回家,用泥裹住了,放在锅底草木灰里捂着,一会儿香味就出来了,把泥拍掉后,肉白而嫩,据说十分好吃。
下过雨后的傍晚,知了狗从洞里出来,往树上爬,拿着手电围着树照一圈,总能捡到一两个,一晚上收获颇丰,回家炸着吃也行,多数是放到咸菜缸里腌着。
过了几天,一出太阳,松树和柞树下面就会长出蘑菇来,基本有两种,一种是黄褐色的,粘乎乎的,叫“粘窝儿”;另一种是淡红色,很脆,叫“匝窝儿”。我们拐着篓子,拿个棍就去山上捡了。这个东西很奇怪,如果有就是一大片,没有走半天也不见一个。回家后,“粘窝儿”要晒干,“匝窝儿”可以直接和辣椒一起炒,也可以和菜豆做成面卤。
水库边有个地方,叫“老虎窝”,其实就是个一人高,几尺进深的洞,小孩们畏惧这个名字,不敢轻易过来。旁边结那种叫“破半头”的很酸的红色浆果,应该是野生覆盆子,这个秘密只有我知道。我经常在午后,一个人来到这里,扒开杂草,浆果熟透了,汁液马上要爆出来了,吃上几个,嘴都染成了紫色,忘记了眼前的燠热。
秋天
天渐渐凉了,不用钻在闷热的玉米地里捉虫子、拔草了,脖子上、胳膊上的拉出的伤痕也都好了。天那么高,那么蓝,时常有飞机飞过,划下白色的一道儿。
秋收之后,大家都把目光盯到生产队上,不管哪种庄稼,毕竟没有自家收的经心, 总会有些漏网之鱼, 给了我们可乘之机。 我们把这个行为叫做 “LAN” , 其实就是捡漏儿, 我也不知道字儿怎么写。 中秋时节可以去扒拉花生,一墩花生拔出之后,如果用劲不大合适或者土太湿, 就会有几颗没拔出来,在堂姐的带领下,我们这些小的人手一个篓子或者提篮, 拿着三齿耙,找到一片地,蹲下来一人一行, 半天下来,总有一些收获,下雪的时候在大锅炒着吃。
深秋的时候,总会有几天,生产队放山,每家都有自己的领地,全家上阵去打草,是那种很高很抗烧的草,叫做“仙草”。还有松树枝子,砍下来,捆成个儿,然后从山坡上滚下去,再用独轮车推回家。草上结着厚厚的一层霜,有时候会捡到一窝鸟蛋,也可能飞出一只野鸡,或者窜出一只土黄色的兔子,都是一眨眼就没了。
到了傍晌,吃完包在手绢里的干粮还有萝卜,我躺在向阳的山坡上,周边有一些青花的瓷片,闪着光。当时我已经看过好多小说了,对寻宝和对暗号最感兴趣。老是在想,这山上会不会有个装宝物的洞,一不小心就被我发现了?
之后活儿就很少了,大人闲下来了,小孩也很少被支使了。我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东边翻过山的另外一个镇,临界那个村子当时是全国闻名的苹果村。跑出去七八里山路主要是为了看火车。当时车次比较少,小孩也没大有时间观念。一般是吃过午饭出发,能不能遇到火车全凭运气。当远远地听到一声气笛,我们立刻瞪大了眼,绿色火车在山间一闪而过,一眨眼就错过了。尤其是透过车窗看到里面还有人,他们要去那儿?肯定是很远很远的地方。
冬天
冬天只有一个“冷”字,有一个早到校的同学,因为没开门,闲着没事舔铁栏杆,舌头上撕下一层皮来。我身上只有手工做的棉袄,没有厚的棉外套,手早早就冻破了,反反复复结了疤。几个男生轮流值日负责给班上生炉子,同学们都喜欢技术不佳的,因为烟一咕咚地冒,教室里呛得待不住,宁可跑院子里挨冻,也不愿意上课。
家里厨房的水缸都结了冰,我们坐在炕上吃饭,一日三餐无非是地瓜、芋头、玉米饼子外加一碗只放盐和一点花生油的萝卜或者白菜,有时候里面能有一点鱼干和虾酱。
屋檐下结了厚厚的冰棱,忍不住打下来舔一舔,大人呵斥说里面有猫尿。果园里,枝头上零星挂着那些被遗弃的小小的苹果,风吹霜打,有的被鸟儿啄了,摘下一个来,又酸又甜又冰。
我喜欢下雪,缩着脖子,穿着黑色条绒布做的包子靴,走在村子东南边的小路上。有个女同学,住在河的对岸,她爸跑大车,属于见过世面的,家里有唱片机。一去她家,她就给我放《北国之春》和另外一首歌,“洁白的雪花飞满天,白雪覆盖着我的校园”。我边走,边在心里唱着这首歌。天地间白茫茫一片,远处的小山、近处的小河、路两边的树全白了。只有我一个人的脚印,想要走出这个村庄。
十六岁,我毅然选择了离家六十里路去上技校。多年后,好多同学后悔当初我们明明能上高中,却选择了上技校,失去了上大学的机会,而我一直没有。同学都比我大气、宽容,我跟着她们一起疯,一起闹,一起歌唱,一起欢笑,时至今日,她们仍然叫我的外号,温暖亲切。我的脆弱,我的偏执,我的多愁善感,在离开家以后的岁月里被一件件抛掉,我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开朗、积极、内心强大而笃定,也因此吸引了老牛,成就了美满的婚姻。
当儿子渐渐长大,只要是假期,我就带他走南闯北,坐大巴、坐高铁、坐飞机,去香山看红叶,去神农架看森林,去盘锦看稻田,去江南看油菜花……我对绿皮火车更情有独钟,2019年我们去新疆,沿途跨过黄河,穿过戈壁,祁连山脉在远处熠熠生辉。我想,现在还会有孩子跑好远的路,就为了看一眼转瞬即逝的火车吗?
父母重男轻女的思想和做派直到现在也没改变,我跟他们一直疏离而客气,我面面俱到地照顾他们,只求心安,仅此而已。
知乎上有人说,童年的阴影需要用一生去治愈。我有幸看了好多书,走了很多地方,遇到很多有爱的人,拥有了一个幸福的家庭。
这些年有了车,回老家的次数多了。小时候感觉好远的路,好大的村庄,原来这么近,这么小。浮上心头的,仍然只有那分明的四季,那条小河,那草丛里红色的浆果,还有雪地上我一个人的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