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间弥撒

                                  茶间弥撒

                                    许 光

       冯唐写茶入魂。
       这个油腻老祖在后海以西，恭王府以北有个占地半亩的两进四合院，在我理解是专门当茶室的。冯唐说他生命中有四大可遇不可求之事: “后海有树的院子，夏代有工的玉，此时此刻的云，二十来岁的你”，后三件事其实是在拉伸张力，但院子显然为他第一达成。这院子零七年他以每平十万从某资本家手里拿下，两三年就翻了十翻，达至几亿。在这个灵魂院子里，他写字、看书、赏玉之余，最大的雅好便是品茶，正所谓“文人不可一日无茶饮”，但冯唐这个McKinsey怪才合伙人+不入流的狂狷文人，你要和他在茶间平行对上话，可能绝对需要些非等闲的天外功夫，间或摆弄其事茶方器，别具八一格，已然不拘器型朝代，时间历史自如穿行，更是天内天外的妙思杂烩。但是，当他真正事茶时，却永远是东方的对襟大褂加之他标志性地每早自己在卫生间里剔出的板寸头。印象最深的是他侍弄那十几万的清曼生铭匏瓜与紫泥合欢，时光历历，皆温润如玉，其得意之情，溢于言表，正也如其性情文字，从来不事藏掖，放旷姿肆，却分外好看。
       一事能狂，便为少年。
       每一个爱好领域，如果深研下去，都能窥见生命的本真与胜意。
      细观“茶”这个字，拆开就是“人”在草木间徘徊。茶本生于山野，集结了天地精华，饱经风雨山雾洗礼，野逸天然，仙气凝郁，如今却是因为一个“茶”字，屈尊任“人”在“春共山中采，香宜竹里煎”，着实折损了她的雅格。
      相对我们的世故老熟，我们其实真心不如茶那么天生天长、清雅高致且明悉世间真正的节奏。我们明知岁月本长，却忙碌自促，明知雪月本闲，却扰攘自冗。人呵，既然夹生在茶之草木间，就应该乖乖向茶学习，学习茶的天性与定力。品茶时，也应先尽力摈弃繁杂冗事，努力将心置于茶中，放宽心界，清濯内省，听雨，煮雪，让心韵随茶自由浮沉，让茶气于内心深处氤氲。如此几盏过后，便似可沾染上茶的几分高远与飘逸。
       古人云，诗清只为饮茶多，但个人远无这等层次。虽然若有闲暇，至好无非也是两样: 喝点不入流的茶，写点不入流的文字。最喜欢的状态，无非是闲时持一壶茶在手，主人杯一枚，做“心随流水去，身与风云闲，一切尽意，百事从欢”之态，把真正属于自己文字自然导引而出，留存于美篇，豆瓣，公号，唯觉如此，似可觉茶以载道，天人合一，如抚日托月，如捧山掬水。 ​
       正如自己喜欢闲来码点文字，但时常自觉不堪回首，永远是今天否定昨天。所谓千字文华，以前向来认为，一千字的篇幅是最好的文字态。然而，慢慢发现写家常犯的坏毛病就是，给你了千字空间，却总于不自觉间去询唤文字的价值与蕴含。​​​故而这么多年，除了心摹手追少许根器灵通的文字高手，大部分时间便都是在去芜存真，读完便心底暗骂那些误我时间的装逼文化高手，写完便自我解嘲那些自己不知捣腾出来的风花雪月，真是少有可达至我心写我手之境的专我文字。况随阅历增多，个人已然能够接受很多事物无法用文字表达这一事实。这并不是笔力不济，而是确切知道了有些生命要义，确实是道可道，非常道，一写便错，残缺的滋味何其难受。更何况，费了心力写出来的东西，又有几人去看，它们迅即湮灭，象雪花，一片一片一片。
        毕竟读者与写家之间的通道很窄，只能于眼睛与心灵之间单线联系，如若哪位写家可达至如佛家的那种“心眼通”的境界，脑洞大开，实现更多的可能性，则必是让我心摹手追的个中高手。这便如同与佳人对饮，可能只有心有灵犀，默坐无言，才能包藏更多的可能性。如此人在茶中，方可与一草一木，成趣成章，对等交流。
        故而，一直希望做一个清风朗月的人，​​​发自初心，文心自持，却尽量不立文字。让自己随顺开阔，此心有一。与此同时，还要对一切人事都抱以敬意与爱意，把温良恭俭让都真正融入到笔底字间，或可令己内心寂静调柔，身语意显详和一派。
        这几年喝茶，我确实深刻体验到了“水为茶之母，器为茶之父”的个中玄妙: 水，极端重要，品尽烟台水，唯独钟爱方山火山泉。器，几乎玩遍了宜兴十几种料子的紫砂器型及主人杯，眼见它们随时间流逝，由砂石般粗砺转向如玉般油润，深感它们确乃茶中谦谦君子。其有各自独有的品性与节操，必要与其达成心解，方能焕发与舒展其虚空简素之心，来兼容天下之茶。它们以虚怀若谷的品质，成就了茶中君子应有的作为。
       书房茶室坐，日常如小年。如今我更喜一人独饮。以茶之唯止恒心，品山河摇动，藉此反观自己的内心。而喜欢的茶器也是几经更迁，早已从素入简，拥有了自己的理解与表达。状如，一开始还关心证书排序及泥型工，关心半手全手，专注每把壶的五章，主人杯的底款，不是双国工，最好也是国助工，而现在，再已脱胎换骨，去伪存真，​​​沦为彻彻底底只重原矿料的土玩派。
     所谓山河皆远阔，物是却人非，当前两拨十几把紫砂壶及主人杯，我已然喜欢劲早过，将那些师出名门的工整货色在闲鱼上悉数卖尽时，如今已是第三四拔的清一色农家手磨陈腐原矿料。
      茶友托我绍介一个主人杯。思来想去，选择了黄段风  水缸盏。此盏器形端庄，简洁质朴，方便事茶，且黄段生胚色泽朴讷，窑烧后则呈段泥本色。
    盏文已帮友拟好，尽是自己喜欢的佳句，盏文字数多，是为了双刀刻后，字体可穿破盏体明针，利于茶油渗出加快养盏进度。即给制盏农家女发去，习惯性地点击付款，未想农家女却取消了交易，她对我说，这需要半个月的成盏时间，先要制出生胚，刻上所拟文字，然后晾干，入窑历经三遍烧，成盏后满意再付款。我顿时肃然，知道日本朱泥备前烧是这个制作流程，没想到，中国也有。毕竟，此盏做好，将是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存在。
     为茶友草拟盏文为：“一念起，万水千山，彼岸无双。啜茗清欢，朗月清风，空纳万境，所见皆诗。心润一碗清茶，虚怀大千世界，悠然自得，喜乐自在”。盏底文为: “心有大境，天地自宽”。
      茶盏生胚文字迅即刻好，农家女发来图片，素胎状若僧家托钵，怀素自敛，看着真心喜欢。于是决定也为自己再做了一个，思来想去，盏文需呈远意且有行动质感，拟盏文如下：“茶煮一溪水，雨落半山云。无量三千界，如抚日月山水。有间书房，且慢茶舍，碧溪复白云。沉于梵我，枯坐词穷，看云良久，自成墨薮，遂心生欢喜”。
       所谓和乐生命，只是在自造喜欢。过几天，我的茶盏也会要来，但不知为何，我真的总想，它即使再完美，也有让我失手跌落的那一天。
      这是一种长期否定自我的合理疗愈。调服自心，自净其意，心怀体恤悲悯，谦卑共情，悦纳一切，与万物友好相处。这亦正如我时刻提醒自己的，不要喝了一辈子茶，却不知道喝茶的目的，并不是为了茶。
       惟有自知，方可自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