驯砂记

驯砂记

、                    许 光

真不知是何等机缘喜欢上紫砂的。此好大可归入自我生趣之一种，亦可自嘲为恶趣味。有些事情真想理清缘由，但最终归于无解。半山兄说，世上真正的奢侈，就是在自己每天重复的习惯里，依然会不断地遇见美好。紫砂于我即是如此。看似一天天周而复始的无趣泡养，却让我解悟了不少关于爱好的关联魔法。如，个人其实原来并不喜欢喝茶，却因要泡养各种料子的紫砂，因而被动延展了对于品茶的了解与偏好。
任何人初见紫砂，必觉其与粗陶无异，朴质憨墩，不讨人喜，一眼看去，野逸彪悍得不成体统。然而，正所谓大巧若拙，深藏若虚，紫砂却有着参透世间俗相的大风雅，为不走寻常路的僧侣文人所喜。自明代金沙寺僧及书童供春造出供春砂壶始，苏东坡，欧阳修，梅尧臣，时大彬，惠孟臣，陈曼生……历代文人墨客于紫砂器上或作或写或刻地抒情寄意，把其空淡朴实的气质风华演绎至极致。正所谓禅茶一味，也是因紫砂的灵动，才把禅与茶的内蕴，真正合二为一。
我喜欢紫砂内敛、粗砺与豪放的质感，他们如同一匹匹狂野不羁的野马，期待着有缘人前去驯服，与她春风十里，相合相契。在喜好上喜砂的短短一两年时间，我渐渐熟稔了宜兴各大场区、矿料及窑口特点，慢慢摸清了每款料子的内在脾性与肌理。他们可谓秉性各异，如若泡养路数不对，极易不对其心思，而招致养花或吐黑。而且一种料子基本只能侍弄好一种茶。如，宝山红降虽是公认的好养料之首，但若想达至一周出油，最好事以发油量大的滇红与小种；色泽淡雅的台西本绿与黄龙金段，最好侍弄上茶体浅黄的绿茶及生普，最难养的当属小煤窑及赵庄朱泥，因其质硬可聚香，公认绝配是铁观音及大红袍等高香茶，而就泡养效率而言，则最好奉上祁红与老茶头。
而且随着体悟渐深，我也逐渐认知到，只有手炼石磨原矿料才是紫砂的正脉，才可完美保留紫矿中可贵的莫来石、云母及石英石的完整结晶体，完美保留宜兴紫砂独有的双气孔微晶物相。闲来品茗赏砂，我常将他们拿起细细端详，他们其实都是虚怀若谷的，以真心欣然接纳了茶，任由茶水在其具身体之间自如穿行，不只保证了茶不闷汤，而且默默吸收了茶汤的油脂，随着时间推移，将其慢慢渗出壶身，从而将自己的粗砺干涩，转化为如玉般的温润通透，在粗中有细间，求得了绝致的美感平衡。完美与简陋，其实只在一念之间。比如我养的最好的紫砂，却是一只无识无款的农家石磨降坡料杯子，还让父亲喝茶时不小心将囗沿磕去一块，我细心将其磨平，反显独一无二，古意盎然，每次倒入茶汤，都能听到她欢快的“吱吱”叫声。
寻常清意味，料得少人知。随着对紫砂认知的加深，我反而却越来越真切地认识到，所谓的业内或在行，不过是对紫砂零星片段认知的重组。爱好越是深入，越会不断发现自己的无知，最终只能小心翼翼，变得更为谦逊。别人眼中的心手怪异，只可多多少少地洗白自我的浮躁与平庸。
如是我闻，如是我观。现在看，我眼中的“紫砂”，应称作“活砂”，每一款有着真真切切鲜活的生命，他们在我的精心养护下，与我相生相合，每天都在发生着奇妙的变化。以致于每次把玩，我都可以看到过去没有看到的美。
  现在看，紫砂对于我，更象是一场关于物哀的修行。当你庆幸有了可以和这个世界独自交流的切口，你就会从中感受到越来越多关于发现的乐趣，看到更多你以前不曾留意的东西，让你轻松打开时间的褶皱，静品其间的细节与真义。投入其间，每一秒都是当下与永恒的，让你偶尔可以洞悉的世界本质，藉于此，更会让你从中找回真正的自己。并且你会发现，很多的爱，是在日积月累的相处中才得见其优秀的天性，并随着时光演进，弥真弥笃。
我终于明白，紫砂是不可驯服的，反而是我被她们反向驯服。她们一直就在那里，道为真简，固守着自己的天性与节奏。也渐渐让我领悟，如何才能不浮不躁，带着十分的热爱与真诚，与万物和光同尘，和谐相生，淡然共处。

                              原载《烟台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