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张富强 于 2022-2-11 15:51 编辑
王春玉:开满葵花的西院 我家住在公路边上。半夜里,一辆大货车声响沉重地从公路的陡坡上疾驶下来,刺眼的汽车灯光透过公路两旁高大的树木间隙, 斜射在我家糊了白棉纸的木窗相上。 房门无声地开了,颜瑟瑟发抖地抱着肩膀站在门口,我能清楚地感觉到她正目光炯炯地盯着我。我从被窝里伸出手来,在黑暗中向她做了一个召唤的手势。颜说,我怕。 魏婆婆是我们家的老邻居。我们两家黑瓦灰墙的老房子很亲密地挽着手站在一起。我母亲种植在院子西南角落的丝瓜藤蔓,总爱趁着夜深人静时恬不知耻地越过石墙,侵入到魏婆婆家的地盘。 要是站在我家院子中间,一抬头就能看到魏婆婆家院子里齐刷刷地站着一排排跟着太阳转脑袋的向日葵。蜜蜂嗡嗡叫着,在向日葵硕大的金黄花盘里钻进钻出。风一来,黄色的花粉就簌簌散落开来,在我家院子里洒下一片金黄。有时我家的丝瓜藤蔓也会顺着向日葵的身体向上爬,于是它们就紧紧纠缠在一起,密不可分。 母亲经常站在丝瓜架下低声批评那些不听话的丝瓜藤蔓。等她对着它们宣泄完自己的不满,她又会在院墙根底下踮起脚尖声音响亮地冲西院魏婆婆说,婶子,爬到你家就是你的,尽管摘着吃。清炒、炖汤都挺好。 魏婆婆也不跟母亲客气,她痛快地摘下丝瓜回家清炒或炖汤。再碰面她就会笑着对母亲说,丝瓜的味道真不赖。 魏婆婆院子里的向日葵熟了。硕大饱满的花盘由黄变褐,再也不能随心所欲地跟着太阳晃脑袋了。魏婆婆拿一把破镰刀把它们砍下来,剥出籽,用泡了茴香的盐水浸过晒干后,在一口大铁锅里炒熟。晒干炒熟后的葵花籽嚼起来很香很脆,还带着一点咸味,很好吃。 在我长大之前的那些漫长寒冷的冬天,我都是嗑着魏婆婆家带着咸香味儿的葵花籽度过的。 魏婆婆常跟人讲她死去的老头子。她说她生来怕冷,一入秋就腿脚冰凉,怎么捂都捂不暖。自从十九岁嫁给了老头子,老头子夜里就把她搂在怀里捂着。老东西的身上热得像个小火炉,烤得她再也觉不出冷来。后来有了一双儿子,就分开两头睡了。一开始她怎么也睡不着,总想往老头子暖烘烘的怀里钻。于是老头子就搂着她的脚,轻轻揉捏。 魏婆婆说,真怪,老东西一搓揉我的脚丫子,我就呼呼睡了。 说到这里,魏婆婆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笑了。一直躲在母亲身后嗑着瓜子,竖起耳朵偷听大人们讲话的我惊奇地发现,魏婆婆布满褶皱的老脸竟然像小女孩一样红红的。 真不骗你,魏婆婆的脸红得就像我们班里最好看的女孩——苇子。她那张巴掌大的小脸总是粉红粉红的,像一枚带着甜香气儿的红香蕉苹果,让人想去咬一口。 昨儿夜里忽然落了霜。房顶,草垛以及土路两旁乱七八糟的垃圾堆,甚至杂草堆里那几坨猫狗的粪便,都结上了薄薄的霜花。 没等天亮,蜷缩在仅有一丝温乎气的被窝里的我就被冻醒。我用棉被蒙着冻得发木的脑袋,一遍遍回味苇子那粉红色的脸蛋,以及跟她面对面说话时,她呼出的热乎乎的气息扑到脸上那麻酥酥的感觉,就像有一根羽毛在撩拨我敏感的神经。 隔壁院子的松木大门突然被人“砰砰” 地砸响了,有人大声喊“魏婆婆——” 。 那声音突兀、响亮,把躺在被窝里胡思乱想的我吓了一跳,心中的旖旎荡然无存。后来,魏婆婆说,她的心好像是一下子不会跳了,然后就浑身无力瘫在那儿了。 我们村坐落在起伏的丘陵间,一条沙土公路在村口硬生生地拧了道弯后,从村子中间穿过,又向南顺着山势盘桓而上。每当有车经过,就扬起一大片臭烘烘灰蒙蒙的尘土末末。 起早拾粪的梧桐爹老远看到一堆黑咕隆 咚的东西,以为是过路大车上掉下来的货物。 撅起粪篓子,喜滋滋跑到跟前一看:妈呀!竟 是一个碾得七零八落的人! 惊惶赶去的人们都看到了那血腥的场面。我也去了。让人疑惑的是,魏婆婆大儿京仁在大半个身体都成了辨识不清的物体的情况下,却留下了完整的头颅和一条胳膊。而紧挨着残破的躯体,又立着个完好的白酒瓶。天冷,血还没来得及渗入路面,就凝固变硬。一片刺眼的红沿着车辙蜿蜒而去,让我很容易就联想到了屠宰场里那些齐刷刷被斩下来的头颅、蹄骸以及刀口处泛着粉红泡沫的猪的身体。浓烈的血腥味儿夹杂着酒气,刺激得我胃内翻腾,忍不住扶住路旁一棵粗大的杨树“呕呕”地吐。 这情景夜夜在我梦里出现。 在梦里,我看到了无数脑袋被斩、颈腔泛着粉红泡沫的猪和人,还有四散零落的猪零件和满地“咕噜噜”滚动着、嘴巴一张一合的人脑壳。这让我睡着睡着就吓醒了。 母亲在试过无数种方法不奏效的情况下, 在半夜十二点时用竹竿挑着我的一件外衣, 从魏婆婆大儿子出事的地点沿公路向前走了一公里,边走边喊我的名字。那一夜,有许多睡梦中的小孩子被母亲那尖锐沧桑的声音吓醒、吓哭。而我却在母亲的喊声中沉沉地睡着了。 那是我在魏婆婆大儿子死后,睡的第一个安稳觉。 没想到魏婆婆那个看起来老实本分的大儿子京仁竟会酗酒,而且喝醉后还躺在马路中间安安稳稳睡着了。 也许他刚好走到此地,酒劲上头,稀里糊涂就把冰凉的马路当成了热乎乎的炕头。也许他根本就不想活了,直接就躺在了货车轮子底下。反正他在路上睡得踏实安稳,直到那辆从陡坡上滑行下来的大货车冲到跟前, 他也没醒。 不过,大家一致认为他不想活了的可能性基本为零。要是说他想让自己的母亲早些死去,那倒是真的。 村里的人谁都忘不了那天夜里,京仁与魏婆婆那场激烈争吵,都说:这个做儿子的伤天理,是该死了。 京仁和母亲是在夜里从亲戚家返回时,在村口公路上争吵的。他骑着自行车到村口时,“吱呀” 一声猛地闸下了车子,还没等母亲从自行车后座上下来,他就将手一松,车子倒了。跌了个屁股墩的母亲低声埋怨了一句,他就一手掐腰一手指天,尖着嗓子蹦了起来。他愤愤竖起粗而短的食指,直直点向母亲的鼻子,大骂母亲是个老不死的,说她早就该死了,活着净丢人现眼。可怜的魏婆婆浑身哆嗦,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在儿子的手指头戳到自己鼻尖的时候,才颤巍巍地向后挪挪。 这个平日里言辞木讷的人在辱骂自己的母亲时,词汇量惊人的丰富。他用了许多就算是村子里最缺德、最下流、最擅长骂架的老娘们,寻思一辈子也寻思不到的新鲜词儿来侮辱自己的母亲。这一刻,他的腔调澎湃激昂,口齿清楚流利。 天爷爷哪,您睁眼看看,我要是做了丧良心的事,就让车撞死我吧。伤心欲绝的魏婆婆指着月亮发着毒誓。 冰凉的夜风,把他们的声音吹出去老远。住在公路周围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人,都清楚地听到了他们争吵的内容。还有村子里大大小小的狗,一声接一声,一刻不停地高声咆哮。 叫得整个村里的人都心烦意乱。 那天夜里,母亲正坐在微弱的油灯下, 打算给妹妹缝一下白天爬树划破的蓝布裤子。母亲在盛放着零碎布头的纸盒里翻了半天,也没找到合适的碎布。母亲皱着眉头想了想,决定给妹妹的蓝裤子绣上一朵小红花。 公路上传来争吵声后,母亲放下手中的活计,走到院子里仔细听了许久。她听到了魏婆婆家大门打开又闩上的声音,还听到了隐约的哭声。母亲神色黯淡地叹着气说,养儿养女的有什么用,到老还是得靠自己。 后来,魏婆婆想起这件事心里就难受。她说要不是自己一时气急,对着月亮发了毒誓,老大就不会惨死。 魏婆婆眼圈红红地说,你是没看见哪, 那天晚上那个大月亮,明晃晃的,照得头发丝丝都清清亮亮。还有那些路旁林子里活了几十年的老杨树,都像是能听懂人话,我老听着它们在月亮地里嘀嘀咕咕的。哦,还有那个老莹盘,不就是在那条路的东边吗?老大骂我时,夜猫子就在老莹盘里怪声怪气地笑,瘻得我头发根儿都竖起来了。老人们都说, 不怕夜猫子叫,就怕夜猫子笑。夜猫子一笑就是要死人了。可我怎么也没想到那个人,会是我家老大啊。 魏婆婆说着,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捻起衣襟擦了擦溢出眼眶的泪水。屏住呼吸躲在母亲背后偷听的我,也忍不住地打了个寒颤,觉得四周充满了诡异的气息。 我不敢再独自一人在家。我觉得到处鬼影重重。有天半夜我听到村外树林传来夜猫子“咕咕”的笑声时,我就悄没声地抱起枕头, 跑到父母的屋子并浑身颤抖地爬上炕,钻进了母亲的被窝。 说实在的,我讨厌我生活的这个村子。这个村子里的人极端自私且嫉妒心极强。就因为我的父亲是村子里唯一的小学没毕业却当上了教师的人,一些心怀妒忌的人就在背后对我家进行了极其恶毒的攻击。他们不敢针对我的父母,因为他家的孩子还要跟着我父亲读书,他们把矛头对准了我。他们给我编造了种种不堪的流言,将一个善良羞怯的小男孩,硬生生捏造成了恬不知耻、四处调戏小闺女的二流子。 流言蜚语经过无数舌头的渲染,加工, 最后以风的速度传遍全村,并传到了我父母的耳朵里。 那些别有用心的人以仁慈的、无比真诚的姿态对我父母说,其实是不想跟你说这些的,可又想,这都是为了孩子好不是?咱哪能眼看着孩子走上歪路不伸把手拉一下呀? 我的父亲,在面红耳赤的对别人说了一通感恩戴德的话后,插上大门用带刺的荆条狠抽了我一顿,又意犹未尽地给了我几个耳刮子,明确表示不愿意再看到我。他认为有我这么一个道德败坏、作风不正的儿子,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 我在心里暗暗发誓,长大后要离开这里再也不回来。父亲去世后,我试图让母亲跟我离开这里。可母亲说,她到死也不会离开的。为了母亲,我不得不常常回到这个我打心底怨恨过的地方。 在我的母亲年老后,她总喜欢思念过去的一些老伙伴。可她们走的走了,没走的也都随了儿女去了。就连魏婆婆,也住到二儿家一年多了。自从她住到二儿家,母亲就很少见到她。 在我回家看望母亲的时候,经常会站在院子中央向西看。我的母亲还是喜欢在院子的西南角种植丝瓜。丝瓜的藤蔓依然会顺着搭在墙头上的木头架子,逾越到魏婆婆的院子里。可我再也看不到魏婆婆家里那些天天跟着太阳转的硕大饱满的向日葵花盘和在花盘里爬来爬去、沾了满身金黄的小蜜蜂了。 那天魏婆婆佝偻着腰穿过公路向东走来时,我母亲正坐在大门口晒太阳。看到她,魏婆婆就停下脚步,盘腿坐在我母亲让出来的半边蒲团上,手拉着手唠了半天嗑。这是母亲最后一次见到魏婆婆。 魏婆婆的二儿住在村外的果园边上。他在空地里盖了一大片房子,养了成群结队的猪羊鸡鸭,高大的水泥砖墙把这些房子圈在一起,形成一个独立的王国。 独立王国的西南角落,有一间孤零零的小平房。 小平房是为魏婆婆盖的。小门小窗,半壁砖墙将小屋一分为二。里间盘了一铺小炕,放了张吱呀作响的破桌子;外间则是口土灶,靠墙堆着装了猪饲料的化肥袋子。阴暗、潮湿, 散发着一股呛人的霉馒味儿。 魏婆婆是被二儿粗声大气的说话声给惊醒的。他靠在母亲窗外大声吆喝媳妇儿,那把杀驴的刀呢?给我找找,磨快了好杀驴! 魏婆婆知道儿子嘴里的驴,就是指自己这个躺在炕上的老娘。自己老了,没气力了,做不动活路了,儿子不再需要一个光吃不干还丢人现眼的娘了,也该像老话里讲的那样卸磨杀驴了。 魏婆婆听到二儿在院子里“霍霍”地磨刀。后来,磨刀声停下了。二儿握着刀气哼哼地推门进来,他翘起大拇指,用指肚小心地蹭蹭刀刃,估摸刀子的锋利程度,然后眯眼打量下那根沾满灰白粉末的大拇指,将白亮的刀刃掘在母亲的脖颈上,“咯嚇咯嚙”地咬牙道,快了,就要磨好了。魏婆婆忍不住抱着肩膀哆嗦起来。 整个傍晚,二儿一直在重复着同样的动作。霍霍地磨刀,然后进去母亲的屋子,侧身坐在炕沿,将白亮的刀子掘在母亲的脖颈上比划一下。 魏婆婆叹口气,摸索着解开脖领的扣子,把领子向下拉拉,掖好。将皮肉松弛的脖颈毫无遮挡地袒露出来。 九月二十三,是魏婆婆老头子的祭日。 老话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接自己去。老头子走的时候才刚满七十,还没到七十三呢,怎么就自己去了? 魏婆婆想,要去也该是自己先去才对啊,自己那年正好是七十三。莫非是阎王老爷记错了年纪,算错了帐? 魏婆婆去给老头子上坟时,我正满山转悠着寻找我家的老黄狗虎儿。 虎儿曾陪伴我走过了整个颓废的少年时代。在所有人都唾弃我的那些日子里,只有它陪在我的身边。不管我是抚摸它还是冲它发脾气,它都用清澈温柔的眼神凝视着我。我认为,它懂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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