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见老光的那个傍晚,山虎正岔开两条麻杆粗细的腿,坐在门口和泥玩。 当那个跛了一条腿,手里拎着个破包袱的人踩着黑长的影子,一瘸一拐冲他走来时,他大吃一惊,腾地蹦起来,扎撒着糊满泥巴的双手尖叫起来。 “哎,俺说你这个老头,哪么欺负个孩子?”在屋里做饭的奶拎着锅铲出来了。看到孙子旁边站着个陌生老头儿,没好气地扬起手中的锅铲质问,套在枯瘦手腕上的银镯子也跟着滴溜溜打了个转儿。 “俺没——你——桂枝?!”老头儿刚想解释,却看着奶扬起的手腕直了神儿。半天,才试探着问。 奶惊疑,“你认得俺?” “俺——”老头儿激动了,把手里的破包袱往地上一放,扒拉出支满是绿锈的破唢呐。 “你——俺还当你早死在外头,骨头都烂没了呐。”奶手一颤,一铲子拍在老头儿背上,红了眼圈。
眼前这个干巴老头儿,就是奶故事中那个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名震十里的吹手老光? 山虎眨巴着眼儿,盯着蹲在门槛旁的老头儿使劲儿瞧。 旧衣,瘸腿,驼背,皱巴巴的核桃脸,洗刷得发白的军绿解放鞋……山虎目光炯炯,一寸寸把老头儿上上下下扒拉个遍,怎么也找不出一点能与想象中的老光相吻合的地方。就连那支躺在破包袱皮上的唢呐,也生着层绿乎乎的铜锈,蔫头耷脑的。 山虎不禁泄了气。
这天,山虎家的夜饭吃得特别晚。因为奶进屋瞅瞅熬在锅里白菜豆腐,又从鸡笼里抓出只刚养了一年多,正下好蛋的小母鸡宰了。半只清炖,半只爆炒。 山虎看着奶把一大捧通红的辣椒扔进滋拉作响的油锅,打个喷嚏说:“闻味儿就辣死人了,俺可不敢吃,奶你不是不吃辣椒吗……” “哎呦,奶老糊涂了,哪么还放上辣椒了?要不你给老光送去吧,让他凑合着吃喽。那老头儿……总不会要饭吃还嫌乎饭凉吧?” 呛人的辣味儿一个劲儿往鼻腔里钻,山虎揉揉鼻子,接连打了七八个响亮的喷嚏,鼻涕泡都出来了。他赶紧用手捂着鼻子,想起了过年时妈跟爸小声嘀咕:真是怪事儿,咱妈明明是靠种辣椒过活的庄户人家养出来的闺女,咋就不吃辣呢?心里腹诽道:哼!奶不但不吃辣椒,还不怕辣椒味儿冲鼻子呢!
夜里,山虎缠着奶打听老光,问他为啥那么多年不回来。 “为啥为啥,毛毛孩子一天到黑哪来那么多为啥?不就是年青时稀罕上个大闺女,没娶到手,心里不熨帖了呗!”一向好脾气的奶突然来了气,把手里正摩挲着的软布头往炕上一撂,一只铮亮的银镯子从里面滚了出来。 山虎常看到奶褪下手腕上的银镯,用软和的棉布一边擦,一边细细地叹气。 “奶认得那闺女?”山虎来了精神。 “不认得。死老光的嘴严实着呢,一天到晚也不说几句话,谁知道他稀罕哪个闺女?俺估计他想说的话都被唢呐吹走了……他那个唢呐吹得啊,小钩子似的,勾得人的心都直打颤颤……”奶的声音渐渐变得低不可闻,花白的头发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山虎知道,奶又睡着了。
这两年,奶的精神越来越差,常常跟山虎说着说着话,就头一耷拉,睡过去了。爸妈临走时特意叮嘱了山虎,要他懂事点,别惹奶生气,奶年纪大了,说不定哪天就不行了。 山虎擦擦快要流出来的眼泪,摸摸精瘦的胸脯,学着奶平时的样子,细细地叹了一口气。
冬月里,山虎奶奶没了。没给小辈们添一点麻烦,睡着觉就走了。 山虎奶奶活着时是远近闻名的善心人,遇到别人有难处总爱搭把手,乡邻们嘴上不说,心里都记着。她没了的消息,风快传遍了周围村子,送葬的人来了黑压压一片。小一辈的披麻戴孝,充当了孝子孝孙的角色。 没等山虎爸上门去请,老光就来了。饭不吃,水不喝,给凳子也不坐,就那样肃着脸蹲在院墙根下的阴影里,像尊雕塑。
起灵了。山虎怀中老盆落地的同时,老光的唢呐也响了。 老光的唢呐声一起,人们身上的鸡皮疙瘩也跟着起来了,同时又觉得像有一双无形的大手,硬生生裂开了自己的胸脯,抓住活蹦乱跳的心脏,揉过来,捏过去,一股又酸又涩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儿袭上心头,不禁忆起了山虎奶奶千般的好,唤起了万般的不舍,觉得要是不放声痛哭就天理难容对不起谁似的,于是便一边痛哭流涕悲痛欲绝,一边扯着腔拉着调儿抑扬顿挫地叙说山虎奶奶这辈子做过的善心事儿……
在震天的哭诉声中,在满目的煞白中,老光鼓着腮帮子忘我地吹着唢呐。他的眼前,是火艳艳的一片红,那是晾晒在阳光下的红辣椒。 “光大哥,辣子鸡,俺偷着从家拿的,你家去再吃,千万别叫俺娘看见啊”。脸儿红红的大闺女背着人,把一包用玉米皮裹着的东西塞进他手里。隔着外皮,就能闻到诱人的香辣味儿……那一刻,他的心跳如擂鼓。 回到家,他翻箱倒柜,找出了娘临死前留给儿媳妇的银镯子。辗转反侧了好几宿,终于送给了她。 可是,还是没能走到一起啊……
那年冬,西北风卷着大雪铺天盖地。经不起事主的苦求,自己顶风冒雪去了外村吹曲儿,没料想从山上抄近路回家时一脚踏空,掉进沟里,磕断了腿。趴在雪窝里喊破了嗓子,也没喊来一个活物,光听着大雪片落下时的沙沙声。就在没了指望,以为会就这么死在山里时,远处模模糊糊出现了几个黑影——是上山收兔扣的人。自己的命是保住了,可腿却落了残疾。 她娘本来就嫌弃自己是个吹手,成天跟死人打交道,晦气;又无父无母,没个帮衬。现在瘸了一条腿,就更不同意了,寻死觅活,逼她和同村家境殷实的树根定亲。她不干,她娘就真拴了个绳扣上了吊。等发现时已经晚了,只让她跪着发了毒誓一定嫁给树根后,就闭了眼。 三个月后,她进了树根的门,后来生了个儿子,也就是山虎的爹。
临出门子前,她半宿摸黑跑来了,扑进自己怀里,哭着求自己要了她…… 哪能呢,自己哪能祸祸这个雪花般干净的大闺女。这辈子,自己心疼她都心疼不够呢,哪能忍心去糟践她。要是就这样不明不白要了她的身子,让她以后可怎么过…… 直到现在,一回想起来,胸脯里这颗老得跳都跳不动了的心哪,还是利刀子割着一样,疼得喘不上气来。 记得当自己强忍着把她搂进怀里的冲动拉开她的手,催她回去时,她死死搂着自己的腰不撒手,一边哭,一边翻来覆去念叨个不停。 她念叨什么来着?她说啊:“你好好的……你活……俺活……你死……俺死……要是哪天俺先死了……你得来送俺……你给俺吹唢呐……吹《百鸟朝凤》……俺最稀罕的调儿……”
她不知道啊,没有了她,自己哪里还有活下去的念想。 她出门子那天,自己怀里揣了包老鼠药,在山虎爷爷家对面的山坡上坐了一天一宿。听着山下噼里啪啦的鞭炮声,看着来闹洞房的人来了又走,他们新房的灯光亮了又熄,心如刀绞,几次都想把老鼠药倒进嘴里,可又舍不得丢下她。终是没等天明,就卷起铺盖走了他乡。 这些年,之所以拖着条残腿苟延残喘,却又在临死前回来这里,就为了她最后的那句叮嘱…… 这辈子,自己送走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她的最后一程,无论如何也得送…… 尽管中间有好几次,都差点熬不下去了…… 好在,总算是赶上了,没走在她前头……
这天夜里,山虎做了个奇怪的梦。 梦里,他听到喜气洋洋的唢呐声,应该是奶奶说的《百鸟朝凤》。还看到了一场热闹的婚礼,那个胸前挂着大红花的人天庭饱满、地阁方圆,正擎着支黄灿灿的唢呐,眉飞色舞地对着大红盖头的新娘子起劲地吹。他那一鼓一鼓的腮帮子,让山虎联想到了门前水塘里鼓着肚皮的气蛤蟆,不由哈哈大笑着醒来……
老光死了,死在山虎奶奶的坟旁。 当人们发现,他早已全身僵硬,死去多时。他的手里,紧攥着支锈渍斑斑的唢呐。 他的胸前,绽放着数朵炫目的红花。有人说,那是长时间高强度吹奏唢呐,伤了心肺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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