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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的歌(散文) 何良才
上世纪八十年代,我在县文化馆工作。正值国家开展艺术科学重点科研项目——民间文学三套集成编撰工作。为完成县资料本的搜集、整理和编撰任务,我经常要下乡采风。 那年7月份的一天,我到一个叫桐树坳的村子里去采集民歌。这是梅山深处一个民风古朴的高山村寨,经之前的调查,这里的民歌很有地域特色,几十年前就曾有省里的音乐人来采集素材。 那天,来唱歌的人很踊跃,旧队屋外边的禾场坪里站了一大片。大家一个个轮流进屋来唱,一直忙到傍晚才准备收工。 送走所有歌手,听歌看热闹的人也渐渐散去。一天的采录成绩可观,光磁带就用了十多盘,我很兴奋。陪同并协助我采录的村委会胡主任看我忙乎一天了,催我赶紧收拾去吃饭。而正在此时,一个女人怯生生的声音从门口飘进来: “干部……” 我循声望去,发现是个老人。单单瘦瘦的身子,一头花白的发丝,梳得很整洁。脸上深深的皱纹,显出几分苍老,少说也有70好几。她那灰蒙蒙的眼眶里,有些呆滞、疑惑。 “老人家,你……找我?” 乡下常有这种情况,那些对村干部有意见,或是五保户没领到生活费的,总把像我这样从外边来的干部当成上面来的人,特地寻了来诉苦或是评理。眼下我估计又是这种情况。 老人刚要对我说什么,站一旁的胡主任接过了话: “胡妈,是找我吗?我明天送何干部下山,你是不是要带点盐几回?” “不,我……”老人脸上现出一点不显眼的红晕。口里含糊一会,眼睛盯着桌上的录音机问,“这匣子还能盛得下不?” 仿佛有神灵启示,我意识到了什么,便示意胡主任出去一下。回头对胡妈说: “您老请进来坐。这匣子有多少就能盛多少。” 胡妈慢慢跨过门槛走了进来,坐在我对面,脸上有一丝浅浅的羞怯。她凝神片刻,身子微微颤抖起来,干瘪的嘴唇一张一合……慢慢地,我听到了,是歌,梅山情歌。我迅即轻轻地摁下了录音键,生怕惊扰了老人的梦。 一串清晰的声音,像一线汨汨流淌的清泉,从老人的喉咙流出,那声音显得很遥远,仿佛越过了一段漫长曲折的岁月,才缓缓地流过来: 想起哥几实在亏, 一碗米几自家煨; 熬到半夜火黑了, 抹干眼泪又来吹。
妹几连哥不怕丑, 两个当面讲起头。 白米一煮就成饭, 茶籽一打就出油…… 老人唱着唱着,慢慢地站了起来,身子不再颤抖,灰蒙蒙的眼睛也神奇般地放出一线光亮。而她那如痴如醉的神情,竟令我有些局促,只在一旁静气屏声地听着。 妹几端坐梳妆台, 把个钥匙丢哥怀。 十年不来十年等, 钥匙不来锁不开!
不讲苦情哥不知, 讲起苦情眼泪滴。 床头有口泪水井, 床底开沟洗得衣…… 老人仍在吟唱着,歌中那炽热如火的真情,刻骨铭心的热恋,仿佛也在老人身上复活。虽说已是风烛残年,那血管中分明还奔涌着情感的激流。比起之前一众年轻人的歌,老人的歌中明显多了些沉甸甸的东西。 老人最后收住歌喉,竟像是卸下了什么负载似的,人也变得精神矍铄,干瘪的脸上露出一丝欣悦。 总有好一阵子,木屋里还是一片沉寂,好久好久,我才从一种如泣如诉的氛围中挣脱出来,赶忙关了收录机。然后倒了一杯茶递到老人手里: “胡妈,谢谢您!” “不敢!”胡妈接过茶杯,又小心地问,“你这匣子能存好久?” “我们回去会把这里面的歌整理出来,然后编成书,要存好久就好久。” “哦!”老人似乎很欣慰,转过身去,两眼望向远处…… 我悄悄地走出木屋,找到在外等候的胡主任,向他打听胡妈的身世。 “原来是唱戏的,后来回村里不唱了。”胡主任有些惋惜地说,“好旦角咧,只十几岁就唱红了,常德、益阳城里的戏园子都挂过她的牌子。” 我不胜惊讶:“为什么后来不唱了?” “据说,常德城里一个本地戏班嫌她们抢了生意,班主纠集当地一伙人砸了她们的场子,明的要来教训她。多亏她师兄护着,她才侥幸脱身。而他师兄却被劫走,此后竟不知生死断了音讯。她辗转回到家里,她父亲便死活不再让她出去了。” “她家里还有什么人?” “没有什么人了,她一直单身。早年间在我们这一方教人唱戏。后来搞文革,不准唱了,她又不会农活,年纪也大了,就在村里吃五保。” 听了胡主任的介绍,我顿时陷入一种沉思。胡主任走先去家里为我张罗晚饭去了。我转身回到木屋,默默地望着胡妈的背影,感到有一种莫名其妙的隐痛和遗憾在压迫着我,迫使我要去寻根究底。一个女人终身未嫁 ,自有其未嫁的原因。然而,一个有着如此炽热而深沉的爱的女人,怎么会和爱神擦肩而过呢? “胡妈!”我轻轻地叫了一声。 老人稍稍一惊,转身看着我。 我犹豫了片刻,还是试探着问: “您老的歌,怎么这么多又这么好呢?” 老人笑了笑,“几十年冇唱了。” “那您今天怎么又唱了呢?” 老人不大自然地望望别处,迟疑地说: “想唱。” “您……”我努力选择合适的词句,“您的歌,是要唱给什么人的吗?” 老人沉默了,似乎不知怎么回答我,我也不好再多问。 带着一种难言的心绪,送走了胡妈。我提上收录机,背上采访包,就动身去胡主任家。 一路上,带有古朴风情的山村暮色丝毫引不起我的兴致,那此起彼伏的虫鸣鸟啼也不能把我吸引,我还在思索着胡妈的歌。我执拗地要把老人的身世和老人的歌联系在一起。她那“一筒米几自家煨”的苦哥哥为何未能同她“共饭碗”呢?“钥匙不来锁不开。”她确实是把自己的心、自己的一切都锁起来了,并且这一锁,就几乎是一辈子。我想,她的歌,一定是用泪水浸泡出来的,那泪水里带着酸甜苦辣,那歌子里含着悲欢离合…… 前面茶树林脚下,就是胡主任家了。一缕青色的炊烟正向空中升腾,仿佛在召唤我这暮归的人。我稍微加快了脚步。 路过一条溪水,发现溪边有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女的在洗衣裳,男的坐在一旁玩石头,从她们说话的声音,我听出那女的是白天参加录歌的胡花妹。之所以一听就知道,是因为她今天表现最活跃,歌也最多。那男的就是她老公,白天陪她一起去的。 “你今天好大的胆子,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哥呀妹呀的唱了那么久。” “这有么子怕的,心里快活,想唱!怎么,你吃醋了?哈哈!” “没有,我爱听呢。只是,你从冇对我唱过。” “蠢死了,唱歌哪有两个人悄悄摸摸唱的……” 我刻意再加快了步伐,不想打扰那对幸福的年轻人。 想唱。是的,唱歌的人都是因为想唱才唱的。胡妈不也是说想唱吗?只是,这两个字从这样两辈人的口里说出来,明显有着各自不同的滋味,是怎样不同的滋味,恐怕只有唱歌的人自己知道!
作者简介:何良才(楚风湘韵),男,籍贯山东郓城,本科学历。先后在文化、金融单位工作,在公开报刊发表过小说、散文、诗歌、曲艺等作品。个人简历录入《中国文艺家传集》。 作者单位:中国银行益阳分行(湖南省益阳市赫山区益阳大道西199号) 手机号:137073768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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