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花是我姨表妹，小我两岁，大眼睛，双眼皮，胖乎乎的。小时候不爱读书，就喜欢跟大人到地里干活，割草、喂牛啥活都会。
记得那年她们村唱大戏，她跑了很远的路叫我去看戏。戏连唱三天，每天清晨，她都领着我去地里摘菜。油油的青菜伸展着肥嫩的臂膀，长长的豆角如美人的纤纤玉指，圆圆的西红柿憋了一肚子话说不出来，羞涩地红了脸。
她边摘菜边问我学校里的趣事，我只顾着把西红柿往嘴里填。“西红柿好吃吧？”她看着我贪婪的吃相，笑了。
“好吃”我点着头，又大大地咬了一口。
“我栽的，你放心吃，农药、化肥都没用。”她憨笑着。
“不打农药，蔬菜不生虫子吗？”我把嘴里的西红柿急急咽了下去。
“生虫子啊，发现菜上有虫子了，我就把炕底的灰往上面薄薄地洒一层，过几天虫子就没了。”爱花边摘青菜边说，
“你可真行啊！”我很佩服地说。
“行啥呀，我后悔没有上学，你多好啊，在城里上学，穿的衣服也好看、干净，不像我连个干净衣服都穿不了。”她满脸的不高兴。
我这才发现，她粉色的衬衫脊背上满是汗印，衣襟上还有泥土的痕迹，被太阳晒得有点红的圆脸，好看的眼睛，乌黑闪亮的粗辫子，像田野上盛开的一株向日葵。
爱花家每年都种梨瓜。瓜熟时节正好是暑假，我和爱花一起去瓜地，那样的日子真的很美好。瓜地边上搭建了一座三角形的小瓜棚，木棍作的架子，上面整整齐齐地覆着麦杆系的帘子，离地一米多高处架着床板，我们要搭板凳才能上去。瓜地不远处的南河水，哗啦啦地欢唱着向着奔涌。
湛蓝的天空，碧绿的瓜地，葱郁的庄稼，我们的小瓜棚像一叶淡黄色的帆船，遨游在绿波涛汹涌的海面。炎热的正午，我躺在瓜棚里看连环画，爱花坐在床边绣鞋垫。她在白色的确凉鞋垫上蒙一层塑料窗纱，再用油笔和尺子，画成大小一样的小格子。再用彩线绣出一个个“囍”字，她低头一针一线地绣着。
“爱花，你现在做嫁装，是不是早了点？”我故意放下画本，眼睛直盯着她。
她抬头看了我一眼，不好意思地笑笑，又低下头接着绣，“地里活忙，得抽空做些，省得到时手忙脚乱的。”还真被我猜中了！
午后，夕阳给河滩披上了清亮绯红的薄纱，近处的树和远处的山都沉寂在习习的凉风里，青蛙也张大了嘴吧叫得热闹。现在是我们的巡视时间，贪嘴的小孩子往往在这时出动。
“爱花，你给咱挑个瓜吧，我想吃！”我边说边摆弄着手里的狗尾草。
“这个简单！”爱花弯下腰，伸手拍拍这个，又敲敲那个，嘴里嘟囔着“还没熟好”，最后终于在一个瓜前停住了，我知道她选定了这一个，就抢先上去。“让我摘”我也学着爱花敲了两下，麻利地摘下了瓜，高高地举起，放在耳朵上听。
“蛇”爱花大叫了一声，我吓得撒腿就跑，可双腿发软，哪里跑得动，爱花在地上抓了两把土扔了过去，我看到一条足有铁铣把粗，全身布满黑色花纹的蛇，从我刚才站的地方慢慢溜走了。
“走了，别怕，我们吃瓜去”爱花很轻松地笑笑，我却已经吓得半死，从这以后，我再也不敢一个人到瓜地里去了，总是紧跟着爱花，不敢多走一步，她似乎成了姐姐。
爱花出嫁时，我在外地，没能参加她的婚礼，也没见过她的新郎。从我母亲口里得知，她嫁给了邻村的一个家境不错的人家，但她丈夫不是太精干，好些年我都没有见过她。
今年夏天，我姨夫也就是爱花的父亲三周年祭奠，终于见到了爱花。我没认出她来，胖乎乎的爱花，消瘦多了，眼睛似乎更大了，还是爱笑，一笑起来，沉陷的眼睛周围深深的皱纹瞬间聚集，像一朵盛开的菊花。
她端了一碗面过来，笑盈盈地说：“姐，你今天咋来了？”她还是那样不会说话，似乎怪我平时亲戚间走动得少。
“你不欢迎我？”我接了饭。
“欢迎，当然欢迎，好多年没见你了。”爱花满脸真诚地笑着。我留意到她的手，手指短粗，皮肤粗糙，关节屈伸好象不太灵活，我的心里咯噔一下，不敢再问。
十年前，爱花的丈夫得病死了，留下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小女儿才两岁。
爱花的婆婆嫌爱花太老实，看不起她。人前人后常说她媳妇这不好那不好，不给她好脸色，有了好吃好喝的藏起来，不让她看见，这一切爱花全看在眼里，但她不在乎。据村里人说，爱花这个新媳妇都不像个新媳妇，人家新媳妇三天不出门，她结婚第二天清早就去喂牛，给牛铡草，第三天就下地劳动，村里人背地里都叫“傻媳妇”。
丈夫刚去世不久，婆婆打发人来给爱花传口信“你要是想走，我们也不拦挡，孩子你带上也行”。爱花气乎乎地对来人说：“我不走，拖儿带女的，我到哪里去？我总归是个种地的，这里就是我家，我哪里都不去。”爱花每天依旧下地劳动，照看两个孩子。地里回来后，再给摔坏了腰的婆婆做饭，洗衣服。她没有一句抱怨，只是默默地做着她该做的和不该做的一切活计。
三年后的一天，她刚从地里回来，放下锄头，儿子跑过来说“妈妈，我婆叫你过去呢”，爱花也没顾上洗把脸就到婆婆的屋子里去了。
家里来了个年青人，三十岁左右，穿戴一新，显得挺精神，就是右眼角有一大片青紫色的胎记。打了招呼后，那人也打量着她。
婆婆对年青人说：“爱花是个好孩子，小林走了之后，全家里里外外都靠她一个人，还要照顾我们老两口。”婆婆抹着鼻涕眼泪。
“他叫宝贵，也是个苦命人，家里穷，没娶上媳妇，你们在一起说叨说叨”。婆婆说完就拄着拐棍喂鸡去了。
屋里只剩下他们俩，自丈夫去了之后，爱花只知道在田里劳动，各种农具成了她最好的伙伴，从没想过男人，她已经忘了男女之事，现在她已经儿女双全了，男人对她可有可无，她相信她能养活一家老少。这几年，村里的年轻媳妇个个打扮地像彩色的蝴蝶，只有她还穿着打满补丁的裤子，过于宽大的衬衫。
宝贵先开口了“我家在南山村，今年三十了，父母都殁了，就我一人过活，也没啥手艺，就在县上打零工”。宝贵说完看了爱花一眼，爱花默默地站着不说话，她对男人其实也没啥要求，只要身体健康，心眼好就行，眼前的这个人似乎满足了她的想法。
没过几天，他们就领证了。没办酒席，也没啥仪式，只是宝贵住到了爱花家。婚后的生活也算是幸福恩爱，宝贵对爱花的两个孩子极好，完全当自己亲生的，挣了钱给孩子们买好吃的，新衣服，新书包，孩子们也很喜欢他，整天爸长爸短地叫着，宝贵完工回家，两个孩子争着端水倒茶，没一点隔阂。
儿子要上高中了，女儿初中，爱花这几年在工地上当小工。和灰，抱砖头，用小推车拉水泥，她什么活都干，脏活、累活，她从不惜力气，从不偷懒。
有一次，正在干活，突然下起了雨，别人都躲到房底下歇息去了，刚刚和好的一堆水泥眼看着泡在水里了，她推过小推车，用尽全身的力气，一铣一铣把水泥往里装。衣服全湿透了，雨滴顺着头发往下淌，她用手抹了一把流到眼睛里的雨水，接着干活。“爱花，过来歇会！”工友们大声叫着。“就来”她答应着，但手里的活没停。正巧老板来了，“爱花，过来避避雨”。说着从包里取出纸巾递给她。工友们调侃说，爱花今天表现到点子上了，其实老板也知道爱花干活老实。因此，爱花在工地上总有活干，从来没有停歇。
幸亏爱花有个好身体，但女人毕竟是女人，重体力的活干多了不好，身体会垮掉的，我劝爱花别在工地上干了，寻个轻松点的活。“我没文化，轻松活寻不下，只能干这个，等两个孩子上学出来了，我就歇下了。”她爽朗地笑笑，我心里有些不安，那还得干至少七八年啊，她单薄的身体能受得住吗？我为着爱花的未来担忧。
爱花的公婆有两个儿子，小儿子去世后，大儿媳妇怕公婆连累她们，整天在屋里捎言带语，骂出骂进，不让公婆进家门。
爱花听见了，对公婆说：“爸、妈，虽然小林走了，你们还是孩子的婆和爷，还是我的爸妈，你们就放心地在我这儿过，那儿也别去”。
公婆听了心里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了地，比起那些不侍奉爹娘的亲儿子，爱花简直是女中豪杰了。邻村里唱大戏，婆婆腰上的伤没有完全好，不能走长路，她就给架子车铺上褥子，和孩子们一起拉着婆婆去看戏，引得村里的老人都羡慕不已。婆婆也后悔当初，看爱花哪儿都不顺眼，老天给了她这么好的儿媳妇，她却不知道珍惜。
每次结完工钱，她先给婆婆买些松软的糕点，再给公公买点茶叶、香烟，每年换季都要给婆婆买新衣服。
婆婆说“够了，我的衣服多的很，明年我死了，衣服没人穿不可惜了吗”
“那你就别走，等所有的衣服都穿完了再走啊”爱花笑着把新买的外套披在婆婆肩上。
这天爱花刚从村里小卖部出来往回走，碰到了村里有名的挑事大王小兰，斜着一双眯缝眼对爱花说“你婆婆说你傻，你是真傻啊，人家亲儿子都不管，你男人又不是他们亲生的，哪有好吃的好穿的给他们？”
爱花把手里的小金桔抓了一把给她，“我男人不是他们亲生的，但我儿女是他的亲孙子啊，就冲他们给我带孩子，我也该照顾他们，如果他们不给我带孩子，我能在外面挣钱吗？你说是不是？”
爱花笑着，望了望她，小兰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是啊，我这不是心疼你嘛？看你累得人都瘦了一圈了”。
是啊，爱花是瘦弱的，她也是强大的。面对人生的种种苦难，她没有犹豫，没有退缩，以她单薄的肩膀担负起一个家，像一棵参天大树，为幼小的孩子和年迈的公婆撑起一方晴空。
冬去了就是春天。花是春天最浓烈的语言，她的名字叫爱花，就向往春天啊！爱花正跌跌撞撞地走在去往春天的路上。
作者简介：张春艳，陕西陇县人。曾在《中国绿色时报》、《陕西农村报》、《宝鸡文化》、《三秦都市报》、《文学陕军》、《陇县文苑》等报纸、网络平台发表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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