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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雨霏霏(潘虹,小说,13063字,第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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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2-27 21:24:3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张巧梅 于 2021-2-28 10:58 编辑


      又到了这季节,天空像一把巨大的筛子,每天淅淅沥沥地往下漏水。大多数时候,雨只有针尖大,静悄悄地落到地面,又不甘心地蒸腾起来,变成雾绕在山间,浮在半空中。这些雾似乎沾染了地面灰尘的浊气,灰沉沉的,整个天空也变成了同样的色系,混沌一片。
       这种天气,顾客稀少,林坤懒洋洋地坐在店里,一边在电脑上整理资料,一边吃着杨梅。这是最后一茬杨梅了,再过几天,剩余的果子就在雨水的冲淋下腐烂脱落了。雨天的傍晚总是来得特别早,才不过下午六点,天色就暗了。一只蚊子嗡嗡地围着林坤吵囔个不停。他有点烦躁,站起来向后扭着身子按下开关,屋里“轰”地一下挤满了明晃晃的光亮,那只蚊子立马闭了嘴。林坤回转身正要坐下,却又“嚯”地站起来,显然是被什么东西吓了一跳。
      吓着他的是个女人,这人估计是在林坤开灯时悄无声息地飘进来的,这会正站在林坤对面,隔着一台电脑端详着林坤。林坤也带着点没好气的眼神盯着对方。她大约二十来岁,脸涂得很白,脖子却还是小麦色,看来精心打扮过,但显然技术和审美都不太好。林坤一时有点恍惚,这人的眉眼似乎有些熟悉,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林坤开的是音响店,卖出的音响很少,大多数时候店里的业务是承接舞台布置,提供音响设备,或者给某些单位安装广播系统,现在也扩展到安装监控系统。因此,他的顾客要么是搞文艺的,要么是单位的项目负责人。眼前的这人,显然不太像他的客户。
      两人都沉默着,对峙着,只有明晃晃的灯光在他们之间尴尬地游动。随着灯光游动的,还有这位女子从雨幕里带来的泥土的腥气,以及丝丝缕缕的怪味,仔细一闻,那是乡村客运车上陈年发酵的汗味和汽油味。那只蚊子兴许闻到了陌生的气味,又兴奋地“嗡嗡”起来。
      需要点什么?林坤受不了这种尴尬,先开口了,虽然他知道对方可能只是问个路,那也得体现自己的风度。
      你是林叔叔吧?对方的语气带着惊喜,语调不由自主地抬高了。对,你肯定是林叔叔,我找你找得好辛苦。
      林坤的眉头挤了挤,你是谁啊?
      林叔叔,不认识我了吗?女子不甘心,探着身子往林坤跟前移了移,还顺手把脸庞上的碎发往耳后捋了捋,以便让林坤更清晰地看清自己的脸。涂成白墙的脸,因为距离太近,隐隐透着几点雀斑。见林坤没有发出预想出的欢呼雀跃,她缓缓地缩回身子,讪讪地说,过了六年了,我的变化有点大。
  林坤有点发懵,对方见他实在想不起来,默默地从包里掏出一个东西,双手往他跟前一递。林坤接过来,那是一台老旧的小收音机。林坤眼里闪过一道光,嘴角扬起来,小姑娘变成大丫头了啊。
     是啊,我是李小梅啊。
     林坤想起来了。时间和往事呼啸而来,在店里狭小的空间里围绕眼前的陌生女子飞舞盘旋,六年前的那个李小梅逐渐清晰起来。
      林坤的音响店是县城里开得最早的音响店,因此在有业务往来的圈子里,他很出名。那年五月,林坤接了一单生意,给木果乡中心小学更换广播系统。这不是林坤第一次接学校的活,他带着两个店员,轻车熟路地扛着大包小包走进校园。当时的林坤不知道,这单生意让他以后的生活发生了一些变化。
     乡下的孩子,每天除了上课,陪伴他们更多的是山间的野果,是河里的鱼儿,是石头缝里的马虾,是林间的清风。当林坤三人扛着一大堆器械进入校园,自然引起了孩子们的围观。每到课间,总有些孩子围在林坤他们身边,过一会会有老师过来,让那些孩子们到操场上去玩,不要耽误叔叔们干活。两天之后,孩子们觉得那些仪器和线缆也没那么神秘了,就不再凑热闹了。但有一个小女孩,向日葵追太阳般追着林坤他们,站在十米远的地方静静地看着。小女孩很瘦,细腿伶仃的,有时一只脚往后搭在柱子上或墙上,单脚立在地上,像一只长腿的水鸟。小女孩时常穿着一条褪了色的粉色裙子,裙子下摆的花边裂开了两道口,耷拉着往下坠。这小孩应该是个留守儿童吧,可能家里也没有可以缝衣服的人,林坤暗自思忖着。经常跟乡下的学校打交道,这样的孩子倒也见过一些,不奇怪。
      一天中午,林坤和店员们正加班干活。那个小女孩一直在旁边站着,手里拽着一个布袋子。以往只是课间来看看,现在大中午不睡觉也来看,林坤觉得这孩子一直在旁边盯着挺别扭的。当林坤他们偶尔瞥她一眼时,她便立刻调动脸上的肌肉笑一笑。快回教室睡午觉吧,下午还要上课呢,林坤对小女孩说。小女孩终于等到林坤跟她讲话,她激动得有点结巴了,叔,叔叔,能请你帮我一个忙吗?
     什么事?你说吧。
     小女孩急急地从布袋子里掏出一个巴掌大小的方形物件,郑重地递到林坤跟前。叔叔,您能帮我修修这个收音机吗?
     现在家家户户都有电视机,收音机已经是老古董了。林坤扭头看了看,这油漆斑驳的家伙确实配得上“老古董”的称号。难道这小孩还听收音机吗?林坤有点疑惑地看着小女孩。这是我爷爷的,小女孩仰着头,小麦色的脸憋得通红。林坤本想拒绝,但迎头遇上小女孩的目光,那目光怯生生的。林坤笑笑说,放这吧,待会收工了我看看。
     谢谢叔叔!小女孩欢快地应了一声,双手平举着老古董,轻轻地放在林坤的工具包上,一眨眼就跑远了。
      这小女孩挺有孝心的,大概爷爷很疼她吧。林坤一边想着一边在灯光下端详着收音机,这是一台上海红灯牌收音机,九十年代时这可是名牌。可现在十几年过去了,这牌子早就停产了。拆开那只老旧的收音机,机子里面布满纵横交错的线路和复杂的电路板。检查下来,机子有一处电线断裂,另一处脱焊。还好,不是晶体管损坏,林坤暗暗庆幸,他手脚麻利地把这些问题处理了。装上电池,收音机里传出了一阵悠扬的山歌,林坤也跟着哼起来。
       第二天中午,小女孩早早来了,满含期待地问,叔叔,修好了吗?
       林坤没回答,笑着朝窗台上的收音机努努嘴。小女孩走过去,屏住呼吸,扭开了收音机的开关,一阵悦耳的女声飘了出来。小女孩高兴得原地跳了一圈,抓着收音机就往外跑。刚跑出门又想起了什么,折返回来,把布袋子放在林坤的工具包旁边。叔叔,这是我家种的杨梅,你们吃吧,很甜的,说完又准备往外跑。
      等一下,林坤喊道。小女孩站住了,林坤在随身携带的大包里一阵翻腾,掏出四节电池和一个底座。这是我以前买的充电电池,现在用不上了,送给你吧。
      小女孩的眼睛瞪大了,太多的喜色盛不下,由眼睛迅速地钻进嘴里,把嘴巴撑成了大大的圆圈。接过充电电池,小女孩鸡啄米般边鞠躬边说谢谢叔叔。
      那几个鞠躬弄的林坤有点不好意思。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李小梅。
     林坤招呼李小梅坐下。不知是隔着时间,还是隔着厚实的妆容,林坤总觉得眼前的李小梅很陌生。
     林坤从饮水机下面的柜子里取出一个一次性塑料杯,接了杯热水放在李小梅跟前。我们好几年没联系了吧?
     四年了,李小梅低下了头。
     吃杨梅吧,你家今年的杨梅收成还不错吧?林坤把水果盘往前推了推。
     不知道,都给我大伯了。
     我后来去找过你,但你大伯说不知道你在哪里。隔着水杯蒸腾出的热气,林坤尽量让自己的语调听起来平稳,我一直等你联系我呢。
     对不起,李小梅低垂着眼,两只手在水杯上来回摩挲,当年没有手机,我把您的号码写在一个小本上,后来本子弄丢了。
     你现在十八了吧,林坤问道,这几年过得还好吗?
    李小梅沉默了一会说,林叔叔你知道的,我爷爷去世后,我的世界天都变了。
    林坤知道一些,以前听李小梅断断续续地说过。李小梅端起水,咕咚咕咚一饮而尽。她抹了一把嘴,往事汩汩流淌出来。
    那年十月的一天早晨,爷爷没起来做早饭。爷爷,爷爷,李小梅喊着。好一会,爷爷才答应,爷爷说头有点昏,想再睡一会。李小梅自己做了早饭,又从灶眼里掏出两个烧洋芋,塞进书包,这是她的午饭。走到床前,轻轻唤着,爷爷,饭在锅里,我去读书了。爷爷向着李小梅的方向偏了偏头,虚弱地说,幺幺,你莫管我,我困一觉就好了。
      那一天,李小梅听不见老师在讲什么,眼睛一直盯着黑板上方的时钟,盼着它走快些再走快些。放学后,小梅一路飞奔到家。推开虚掩的院门,到处都静悄悄的,只有几只鸡在院子里安静地觅食。小梅来到爷爷的床前,爷爷花白的脑袋露在被子外面。爷爷,爷爷。爷爷没有回应,锅里早上留的饭还一口没动。以前爷爷血压高的时候也出现过这种情况,爷爷常说睡一觉就好了。小梅没有打搅爷爷,轻手轻脚地去厨房做晚饭。
      那个傍晚很安静,没有一丝风,炊烟直直地升上天空。爷爷,爷爷,起来吃饭了。爷爷没有声响,小梅轻轻地推了推爷爷,还是没有回应。小梅重重地晃了晃爷爷,爷爷依然没有醒来。小梅慌了,跑到隔壁院子找大伯。大伯来到爷爷床前,伸出食指放在爷爷的鼻子下面。恐惧将时间拉长了,不知过了多久,大伯背对着小梅说,爷爷老掉了。
      爷爷的面容很安详,就像睡着了一样,怎么会老掉了呢?小梅不信,但又不敢再去摇晃爷爷。爷爷以前叮嘱过她,如果哪天他老掉了,不要使劲摇他,也不要把眼泪滴到他身上,不然他会走得不安心。小梅只好站在床边一声声地喊,爷爷,爷爷,爷爷……一声比一声大,一声比一声长,喊啊喊啊,喊到嗓子哑了,喊到脸上的泪比雨季的雨还滂沱。爷爷终究没有醒来。
      大伯隆重地安葬了爷爷,披麻戴孝哭得跟所有的孝子一样。这是李小梅第二次直面死亡。爸爸过世时,她才五岁,什么也不懂。葬礼后的酒席上,她头上顶着白色的孝帕,跟吃席的小伙伴抢肉吃,抢得打起来。两个娃娃的哭闹声引来了在里屋发呆的妈妈,妈妈红肿着眼给了她一巴掌。爸爸去世一年后,妈妈说要去外省打工,开始还会寄钱回来,后来就杳无音信了。
     人群里有人小声地议论,李家老大真倒霉,七年前送走了弟弟,现在又送走了老爹,留下个没了爹,跑了娘的女娃,还得他来管。
     大人还好办,这娃娃怎么办,无依无靠了。
     哎,都是命哟。
     爷爷上山后的那天晚上,月亮很白,高高地挂在黑漆漆的天上,窗户上树枝的黑影沉默地轻轻晃动。李小梅坐在爷爷的床上,打开收音机,在黑暗中静静地坐着。她还不知道,一帮关心她命运的人在这个夜晚商量着她的归宿。村长和一些村民踏着月光,聚在李小梅大伯家。这些男人们大多是老烟枪,一人叼一根长烟杆,吧嗒吧嗒地抽着,屋子里的空气都变成了蓝色。蓝色的烟雾中不时响起几声咳嗽声,抽死这帮狗日的,几个妇女小声骂道。
     村长砸吧着旱烟,酝酿了一会才说,李大哥,你弟这一户就剩小梅这一个女娃娃了,也快成人了,你先带几年吧。
     你说得轻巧,我家日子也穷得遭不住。大伯的脸露出难色。
     大伯说的也是实话。大伯娘很早就过世了,大伯一个人拉扯着一个儿子和两个女儿。女儿们早早嫁人了,可这唯一的儿子是个老大难。据说是小时候发高烧,治得不及时,烧坏了脑子。平时看着基本正常,话很少,能干一些简单的农活,吃饭一个顶俩。但一到雨季就发病,病得古怪,不像一般的疯子那样乱打乱砸或者傻得连爹妈都不认识。他的表现是脾气暴躁,雨下得越久脾气越暴躁,见谁骂谁。在家里就骂他爸,院子门口有人路过就追出去骂路人,跟在后面一直骂,直到这个人躲到他看不见的地方。谁也遇不到的时候,他就回家骂家里的猪和鸡。这一屋子人,全都被他骂过。但大家是看着这个傻小子长大的,知道他脑子有问题,一般也不跟他计较。他的疯劲一过,又是安安静静的一个小伙子。
    李大哥,小梅跟着你,也不白吃饭,十二岁的女娃家里的活都会干了,地里的活也能帮忙。再说,小梅还有低保呢。隔壁刘婶打断了大伯诉苦的话。
    是呢,过几年就嫁人了,也管不了多久。旁边的妇女帮腔道。
    大伯听到这里,默不作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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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2-28 11:14:51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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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3-1 21:14:53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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