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假

                                         休假

       五点整，闹钟准时响起，昨晚我刻意定了闹钟。

    我一骨碌爬起来，扭头朝窗外瞅了一眼：汽车、摩托车、操场上的喧哗声，这都表明新的一天开始了。窗外一排排矮的民房，墙不知何时被粉刷成浅黄色，前段时间听说要拆迁，现而今看肯定是黄了。之前还巴望着赶紧拆迁，好让眼前视野更开阔。虽说不遮挡，却总是一副破败萧条的样子，这样外墙粉刷一下，起码整洁了许多。

      昨晚我提前熬了一锅粥，出发之前热一下，然后再吃几片面包，也算一顿丰盛的早餐。往常，我不在家吃早饭，七点半到单位。在单位吃了这么多年早饭，一进食堂，丁点儿食欲没有，早晨的饭也是固定老三样：鸡蛋、稀饭、馒头片。我领一个鸡蛋，但绝不吃，只把馒头片撕碎了放在稀饭里，潦草吃完。鸡蛋顺手装进裤兜，晃晃悠悠地走出餐厅。我从小就不喜欢吃鸡蛋，这几年体检，医生建议我加强蛋白质的摄入，说平时要多吃鸡蛋，我认同医生说的，所以才勉为其难地把鸡蛋揣进兜里，计划着等上午饿的时候再吃，然而，似乎从来就没吃过，不知道是忘记了，还是故意忘记。等鸡蛋被记起来的时候，要么是臭了，要么在裤兜里被挤碎了。我也只好心安理得地扔进车间的垃圾桶，似乎心里很笃定地说，不怨我。

       今天跟往常一样，又不一样。

       我每天的生活就像上紧发条的闹钟一样，有条不紊地滴答作响，从技校毕业，便一头扎进现在的工厂，每天跟模具打交道，闷着头，不跟人说话，自己的语言能力好像也退化了。有时一天说不了几句话，而这仅有的几句话竟是吃饭选菜时说的：这个、这个、这个。退化的似乎又不仅是语言能力，那方面也退化了，跟前妻离婚已有一年了，我一直没再找，也么觉着缺少点什么。虽才四十出头，但身体的需求似乎一点没有了。下班独自一个人，煮一碗面，打开电视，没有任何挑剔地看着电视，从不切换台，也不知道自己喜欢看什么节目，又似乎什么节目都津津有味，哪怕是电视购物，哪怕是广告，也看得全神贯注。看完电视，我便躺在沙发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翻弄手机，时不时抬头瞅两眼电视......

       五点半，我抬手看了看手表，导游说六点在高速路口集合，可千万不能错过。平时我也是一个糊涂虫，出行几乎不看计划，总是看心情。其实也没几次出行。一个月休一次班，睡醒已是十点多，晃晃悠悠一上午便过去了，中午再睡一觉，醒来又是三四点了。然后我从卫生间把乐乐领出来出去散步，乐乐是离婚后，有一天晚上我在操场散步捡到的。那时乐乐蜷缩在雨后的积水旁，瑟瑟发抖。我顿时心生怜悯，把乐乐抱在怀里。回家给它洗了个热水澡。思来想去，也没有合适的位置养它，只好暂且把它放在卫生间。我本来想等过几天在小区周围张贴个招领启事，看看是谁家的狗，把它认领回去，可是每天忙忙碌碌，我竟然忘记了。后来，竟然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每天下班，推门，就能听到乐乐汪汪的叫唤声，这声音虽然比较吵杂，但我听着踏实。

    以前没有乐乐的时候，我忘记打开电视，总能无意地听到“嗒嗒嗒”的声音，这声音让我恐惧，让我焦躁，真想踩着凳子把钟摘下来——摔碎。

    自此，我每天就听不到钟声了，取而代之的是乐乐的叫声和呼哧呼哧的呼吸声。

    我很满足。

    打开微波炉，我拿出热完的稀饭，把面包撕碎了，搅拌在稀饭里。我似乎什么东西都喜欢撕碎搅拌，我也记不起来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养成这个习惯。跟前妻没离婚的时候，剩菜汤，我喜欢倒在碗里，然后把馒头撕碎，和着，呼噜呼噜一饮而尽。前妻总是嫌弃地说我，吃的姿势太难堪，像个猪。每当前妻责怪，我都怔怔地把碗擎在半空中，落也不是，不落也不是，很尴尬。我也曾暗下决心，以后吃饭一定要文雅一点，可又总是不由自主。

    这一次，我竟然又忘记了！

    三两口，吃完饭，我拿起行李包，扶着墙换下拖鞋，转身把门锁上，急匆匆地朝电梯走去。

    出租车司机在高速入口前大概五百米停下来了。我掏出手机问司机，微信码在哪？司机指了指挂在铁护栏的工号牌上贴着的二维码。我扭头看了一下司机，可能是上了一夜晚班，看起来也有一些困意，头顶一些稀疏的头发，皮肤黝黑，圆脸，表情严肃。

    操......

    不行？

    嗯。

    我扫了几遍，手机都没能识别出二维码。无奈我从手提包里翻出了钱包，多少钱？我下意识地瞅了瞅计价器，上面显示13.00。

    十四！司机闷声答道。

    再给我一张发票吧。

    司机随手按了一下计价器，发票打印机便吱吱吱地吐出了发票。收好发票和零钱，我提着行李下车了。虽是五点多，高速的车还真不少。我在靠边的位置，靠着水泥护栏，一只脚搭在上面。由于收费站在高处，放眼望去能看到几乎整个城市的景致。没有大都市闪烁的霓虹，只是星星点点的亮光。

    在我前面二十多米的位置，站着一小撮人。我判断极有可能跟我是一个团的。我掏出手机，在旅游团的微信群里发了一句话“我到了，在香水湾立交收费站，怎么没看到人呢？”。发完，我又为了避免尴尬，在后面补了一个捂脸尴尬的表情。把手机放进裤兜。朝那群人又看去。手机响了，微信群有人回话了“我们到了啊，也在路口”。隐约看到有人在朝我招手。看来真是一个团的。我提起行李包，小快步的走到他们面前。

      你们好，我还以为没人来呢，我摇晃着身子说道。

      我们早就来了，朝我招手的那个人看了我一眼，笑眯眯地回答。

      我也礼貌地朝她笑了笑，便无话可说了，为了避免尴尬，我掏出手机一本正经地开始看微信。

      过了十分钟左右，大巴车到了，我们依次上车。上车后找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了下来。换做以前，我必定争先恐后地去抢第一排的位置，因为我晕车，而且晕得很厉害。但现在我不晕车了。所以，我能体会晕车的痛苦，知道晕车的人更需要这个位置。我把行李包放在行李架上，坐下。车上的人不多稀稀落落的。几乎每个人都是独立一个座位。

      最近一次跟她吵架是因为闺女的学费，闺女马上要上初中了，她说要多给她报几个补习班，争取考上奈古中学。奈古中学是我们市里最好的中学，之前花点钱，找找熟人，能进去。现在没有可能了，必须靠真本事。

      今年每个月给三千，等上了初中再降到一千五！

    我一个月挣四千五，给你三千，我喝西北风？

    我不管！难道你想耽误孩子前途？

    我可不想孩子像你一样是个窝囊废，真不知道我当初是怎么瞎眼看上你......

      我点了一支烟，猛吸几口。听到燃烧发出嘶嘶的声音。从小就喜欢闻烟的味道，只是因为烟盒上的“吸烟有害健康”，所以始终没染上抽烟的瘾，只偶尔抽一支。

    最终，我还是同意一个月三千的抚养费。毕竟闺女是自己亲生的。

    我从行李包摸出一包奶，用牙轻轻撕开，大口大口吸起来。导游站在司机旁边，一只手扶着车座，一只手拿着话筒说，大家好，我是小岳，接下来的旅行由我陪大家，在旅游过程中遇到任何问题都可以找我，包括怎么遇到艳遇。她调侃的话并没有引起大家的笑声，大家还是低头自顾自地吃，或者玩手机。我抬头看了一眼：短发，娃娃脸。个子不高，像刚毕业的学生，朴实稚嫩。为了避免尴尬，我使劲拍手说，好，好！这掌声引得周围人疑惑的眼神朝我弥漫过来。

    起这么早，确实不适应，我把座位向后使劲调了调，扭头看了一下后边没人。靠在座椅上，我竟睡着了。

    吃不吃？

    我突然感觉有人碰了碰我的衣服，我惊醒地睁大眼。一根鸡腿伸在正前方，我扭头一看，邻座有人伸着手臂递过来一根鸡腿。我急忙手足无措的使劲摆摆手说，不、不、不吃......谢谢啊。鸡腿还是直直地伸向我嘴边，可能是早晨刚烤的，看起来诱人饱满，微微熏黄，却一点不油腻。她又抖了抖鸡腿，示意我拿着。盛情难却，我用手指捏住鸡腿，又说了一声，谢谢啊。

    为了保持绅士风度，我尽可能小口地咬着鸡腿，时不时还要避免咬到骨头，我用眼睛的余光瞟了一眼邻座的她：短发到耳朵，皮肤白皙光亮，穿着一件没有任何图案的白体恤，宽松又不肥大，一条黑色运动裤。她一手拿着鸡腿，一手拿着手机，在看一部电视剧。眼睛盯着屏幕，目不斜视。我拿着鸡腿一边绅士的啃着，一边盯着座位后背的广告“治不孕不育，到男科医院，男性有问题到男科医院”。广告下面有个男模图片：黝黑的皮肤，侧身在秀自己的肱二头肌，眼神刚毅，稳重，看来起来很有安全感。

    鸡腿啃完了，我在座位袋里掏出一个垃圾纸袋，把啃剩下的骨头塞进去，然后封好口，又塞进座位袋里，我刚想用手抹一抹嘴上的油，她竟然那么及时地递过来一张纸巾。我惊愕地转头盯着她，难道她没在看电视剧，而是一直盯着我？她依旧目不斜视，盯着屏幕，表情镇定自若。我接过纸巾，撕开两半，一半用力地擦了擦嘴，另一半折叠了一下，又放进口袋里。我平时从来不带纸巾，前妻总骂我不讲究，吃完饭不擦嘴，用手一抹就完事。每次跟她出去吃饭或者玩，吃完她总是从兜里掏出一块纸巾，一撕两半，给我一半，她自己留一半。

    我心里一直在打鼓，到底跟不跟她搭讪，虽然大家都是成年人了，但还是有些羞怯。尤其像我这么不善交际的人。我几乎从来不跟陌生人说话，即使亲近的人也是极少说话。可是此时，我却心里有说话的冲动。

    在看什么呢？

    她还是目不斜视。

    嗨，跟你说话呢......

    我也用手指戳了一下她的胳膊，我本来想拍一下她的肩膀，但是这样太没礼貌，所以用食指戳了一下她的胳膊，准确的说，应该是肩部，因为她穿的短袖，直接触碰她的皮肤也是不礼貌的。她的肩部饱满有弹性，隔着衣服都能触摸到。她把头转过来，眼神却依依不舍地留在手机屏幕上。

    啊？怎么了？

    我们四目相对，她的眼睛大而清澈，嘴角沾着一丁点油，皮肤紧致白皙，像刮完腻子的白墙。

    喔，没事，你赶紧吃吧，我摆摆手。

    她又扭过头去，继续看电视剧，没有生气，也没有不解和困惑，看起来她吃得比我香。

    大概过了两个小时，导游说，前面到了服务区了，可以下车接杯水，透透气。我起身揉了揉腰，依次下车。太阳光还不是那么炙热，我站在路沿石上，蹲着掏出手机，打开微信，一堆消息。最上面的是班长发来的，大概有七八段语音，我挨个点开选择转化成文字。班长是山西人，方言味重。所以语音的识别率很低。不过大概也能看明白，大体意思是：昨晚加班的时候，仓库的钥匙没找到，问我放哪里了，因为明天要盘点原料库存，又说，忘记我出去旅游了，让我好好旅游，不着急，又说，钥匙找到了，好好旅游。我回了个好的，外加一个笑脸符号。发送过去了。其他的消息，看发送人就没那么重要了，都是群消息。有同城相亲、70后交友群、香水湾小区业主群......其实这些群，平时我也几乎不看，里面大部分都是微商广告、微商红包。我偶尔心情好的时候也能抢到一毛或者五毛，可事后想想自己也不至于那么无聊，所以就不再抢了。交友群和相亲群，本来希望能遇到一个合适的对象，至少有个露水情缘也是不错的，但奈何僧多肉少，都是一群大老爷们，自吹自嗨。也很没趣。

    邻座也下车了，她手里提着粉色的卡通杯子，提手的绳子勾在小指上，显得吊儿郎当的样子，她扶着车门的扶手一步步走，走到最后一个台阶，调皮地跳了下来。然后拨弄了一下挡住额头的头发，朝服务区大厅的门口走去，依旧是目不斜视，庄严、神圣。

    自从离婚以后，我养成了一个坏习惯，遇到女人，更准确地说是遇到比较顺眼的女人，总是用力地盯着看，虽知道这样不礼貌，但总忍不住，我有时候在想，被盯着的人是否能感觉到我的力量，我的眼神是这样具有穿透力，这样纯洁，纯洁的没有一丝邪念，仿佛是眼睛累了，找个温暖的地方依靠一下。或许被盯的女人心里会美滋滋地想：看来我今天穿的这件丰胸内衣很有型，这么多男人都盯着看，越盯着看，她们把胸挺得越高耸。我也没办法解释，让她们别自作多情。

    她接水出来，径直走到我面前，像似老朋友的口气问，带烟了吗？我吸一口。我一愣，惊慌失措地摆摆手说，我......我不抽烟，你等一会我去给你找一根。我像极了一个犯错的孩子，扭头朝吸烟的一撮人堆跑去，借了一根和打火机，我又跑步来到她身边，我跑得飞快、飞快。心里害怕，害怕极了。没底。特别担心我走到她面前，她又反悔说，算了不抽了。幸好她没说，谢谢也没说，我把烟轻轻塞进她的嘴里，点燃。她猛烈的吸了一口。含在嘴里好久，又把烟从鼻子里慢慢冒出来，像极了小时候家里的烟囱，炊烟袅袅。

喏，抽一口？她弹了一下烟灰递给我。

    不、不不......我不会......我双手在胸前摆摆手。仿佛是在求饶，饶了我不会抽烟。

    其实，我忘记了口袋有烟，也忘记告诉她我会抽烟。

    她没勉强，也许她只是客套，作为我辛勤给她借烟的回报吧，我很满足，她抽烟的样子真好看。虽然她没有什么花样，比如吐出一个环或者吐出一个圆球，她只是直直地把烟从鼻孔冒出来，如同冬天冒出来的呼吸一样自然。她的眼神洒脱不羁，她时不时用脚底蹭着地砖缝隙冒出的杂草。我心里有点打鼓。

    你一个人？

    嗯。

    不上班吗？

    不。

    哦。

      ......

    人流陆续的开始回到车里，时间过得真快，太阳依旧不那么炙热。

   

看不懂，看不懂，看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