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来如此（组诗） /唐政

从来如此（组诗）

唐政


我无数次想把自己的身体打开

我无数次想把自己的身体打开
像打开一口水井
一座森林，一个西瓜
和一处悬崖上暗藏的洞穴。

那些曾经创造了生命
又始终保持低调和沉默的器官
此刻，更像是一群
零乱不堪的玩具。

像从剑鞘里拔出锈迹斑斑的剑
像从烽烟四起的战场
撤回千军万马
一场场冷战耗尽了我的骨血。

当血肉之躯变得空空如也
疾病，记忆，私欲
和许多不可告人的秘密
都从骨缝中慢慢溢出。

现在，我把命还给母亲
把命运还给那些制造了命运的人。
只不过它们和当初
已经面目全非。

我的骨头和肉体
曾经作为工具和把柄而罪孽深重
不能让它们
轻易得到宽恕和新生。


告别词

在可预见的未来，我也会死
但不要把我的死，想象成油尽灯枯
或珠沉玉碎。
没有那么悲壮
它只是我在人间生活的结束。

这些年，就像一次涉世未深的旅行
一路走马观花
常常拣了芝麻丢了西瓜。
我现在必须以最快的速度
和这个世界完成最后的交接。

如果慢了，也许就来不及
把幸福还给那些给了我幸福的人。
许多不愉快的往事
我也要当着他们的面，一笔勾销。
但爱人，我得把你的爱带到天堂去。

内心的血水、苦水和泪水
都统统倒进一只杯子吧。
和我用过的酒杯、茶杯、药罐子
一起摔碎，就当是归还
就当是我又破罐子破摔了一回。

我已经用一生的时间善待我的所得
我因此记住了许多陌生的名字
也忘记了很多熟悉的人。
还有一些用过就不想再去触碰的旧物
你们就各取所需吧。

但生命已被我耗尽
这是一生中唯一被我挥霍的东西。
我已不能交还给父母了
在另一个世界
我将把更好的东西交给他们。

请将我体内彻底清空
不要留下任何粮食和蔬菜的影子。
最后，只需给我留下一小口气
用来闭上眼睛。
但允许我……以最舒服的方式躺下。


落叶归根记

6月2日，去逝20多年的父亲
终于搬离华岩寺七佛塔，回老家了。
这是他曾经日夜面对的山坡
之前被杂草和芦苇覆盖
现在，种满了万年青和蓝色小花。

老屋已经坍塌多年
我们重新为父亲准备的新家
比老屋更高、更敞亮，离爷爷的坟更近。
一棵古老的黄桷树站在山顶上
四周开满了洋芋花和红色的玉米穗。

六个姊妹和所有孙子都到了
父亲，这是你走后聚得最齐的一次。
以前是你召唤我们，现在还是
曾经的邻居和朋友也从四面八方赶来
你亲自主持的盛典隆重而简朴。

没有悲戚，我们的内心是欢喜的
在你熟悉的地方迎接你归来
这是多么大的荣幸和责任。
地是热的，通向你坟头的路是新的
新得让我们都不敢冒然踏上去。

父亲，落叶归根了
这是所有夏天中最好的一个夏天
北京、深圳、成都、重庆，都在纷纷奔赴。
这也是清明前最及时的一场雨
每一把黑色的伞，都是上天降落的云。

此后，这片山坡就是我们和父亲
共同的血肉了。碑迎风而立，草长在心里。
对面山上的几棵松柏举着苍天
像父亲在另一个世界
又把我们六个姊妹奋力地举过了头顶。


爱不成，便一事无成

我来就是爱你的
带来了全部的财富和一颗卑微的心。
这也是一颗安份守己的心
曾经赢得了你和时间的信任。

但我不会大声叫唤
你的名字似乎叫一次就少一次。
我只想蓄积起身体里的全部能量
再一点一点地给你，直到给完为止。

春天的时候可以少给一点
我们的爱要有所节制。
而秋天，万物萧瑟，我会给你多一些
夏天和冬天，我们互为骄阳和雪。

我的身体不够强壮，但一尘不染
我决心全部给你，而且永远不再要回来。
我来就是爱你的，必须爱得荒淫无度
绝不浅尝辄止，或者半途而废。

我的爱堆满了各个角落
我像一片叶子匍匐在一朵花的周围
且把你盛开的部分，都精心掩藏起来。
我要让你爱得安全，没有任何后顾之忧。

我甚至愿意把自己撕成一小块一小块
喂你。和你生好多好多孩子
每一个都长得像你。
爱是一口水井，盛满了午夜的月光。

而我一半的白发都可以证明：
我来就是爱你的。爱不成，便一事无成……


简介：唐政，当代诗人，诗评家。曾在大学教授中国现当代文学，后辞职经商。已在《诗刊》、《作家》、《星星诗刊》、《青年文学》、《散文诗》、《诗歌报月刊》等全国公开刊物发表诗歌、评论1000余篇。有诗作入选各种选本。代表诗集《纸上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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